空白
“这里买两支!”
“这里买三支!”
源门铺火车站,当年是醴陵县境内的一个乡级小站。每天上午10时20分,会有一趟绿皮车厢火车从这里北上,至板杉铺、姚家坝再到株洲,只停两三分钟。十二、三岁的安胚子站在一部半新旧的凤凰牌12型已支好正撑脚的单车旁边,正在忙得不亦乐乎的从后车架上驮着的冰箱里拿冰。望着十几个窗口都有攥着钞票的手在摇晃,以及显得有些焦急的面孔,安胚子只是简单回应:
“莫急莫急,这就过来!”
只是车站过小,停留时间也就短暂。有的乘客说要买三支五支的,递过来的钱币却是拾元的大团结,或是伍元的炼钢工人,有的只买一两支,却是角票甚至是伍分硬币,安胚子就优先给他卖了。即便就是这么几分钟,冰箱里的绿豆冰,也还是给买去了一层多,总有二十几支吧。
随着“呜一一"的一声长鸣,火车“咣噹,咣噹"的便向前开动了。望着渐渐远去,最后一节车厢消失在两条铁轨的交点上,安胚子出了一口长气,这才得空扬手用衣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然后赶忙清理冰箱里那些凌乱的冰棒,之后又取下挂在胸前的挎包,清数了里面的钱币:这几分钟一共收款一元三角五分,也就是五分钱一支的绿豆冰卖了二十七支。除去每支三分三厘钱成本,净赚四毛五分九厘。不要小看这几毛钱,这个成绩和效益,抵得上一个熟练工人的半天工资了!
安胚子一家六口人,住在商业局宿舍中的第五栋平房,已有十几年了。每栋七户人家,七栋就是四十九户,总有七八户人家的孩子卖过冰棒。里面的住户全都是商业局下属各公司的干部职工家属。约有一半的人家是带"长"的吧,什么五金公司的经理,日杂公司的书记,食杂果品公司的科长、会计等等。但凡头上带"长"的人家,其夫人也是有工作的,其中有一家夫人还是南门居委会的某主任,因为当时居委会和联组长都是文革时期的干将,她们炮打司令部的风头正劲,其声名甚至还盖住了她的丈夫一一药材公司的杨副经理。其子女的所在单位或学校也是赫赫有名:譬如安排在本单位某科室,照顾在国光瓷厂、电瓷厂等一些省专厂矿;第一中学或第四中学,小学就不分伯仲了,那就是原名邓光塘,后为解放塘的小学,还有第七、第八小学。
安胚子的父亲刘协清,是药材公司派驻官莊、桃花、瓦子坪等六七个小公社的中药培植员,人称刘老师。一路来,刘老师是十八岁就入了党的人,五八年被借调,当过渌口公社的团委书记,六十年代初还当过公安局的人保股副股长。文革开始后,他因家庭成份被误化为工商业兼地主,以至十三岁时就从江西萍乡过来,在醴陵仁济药店当学徒,经过公私合营,以后表现堪称优秀青年的他却越混越差,直到现在,干脆与深山里的泥巴圪瘩、中药苗种和公社干部、社员群众为伍,十天半月不回家,一干就是十年整。乡下人敬重他,单位上、邻里间的人却是白眼他。就连孩子们上学,也遭受过身为“贫农成份,麻石底子"的同学欺负。安胚子在课堂上还被老师质问:"刘跃安同学,你还在这里吵架,你晓得你屋里是什么成份啵?”什么成份?为什么只批评我吵架?安胚子当时弄不懂,散学回家后问过母亲,才知道自己真的是低人一等,当时就难受的掉下了几颗眼泪。母亲傅运池,家庭成份是小商。十七岁上嫁给比她年长七岁的刘协清,一溜溜的给他生了四个男孩子,没生一个女孩。最小的四弟跃文出生后头几年,父母都给他蓄起了"振振辫",可见这对夫妻对生育一个女孩抱有多大的期望了。刘母因隔二差三的一共生育了将近十年,到二十六岁时还没有正式参加过工作,只在药材公司中药加工厂、北门编炮厂、商业局电瓷厂、新胜居委会瓷厂分别干过几个月、一到两年的临时工,故而全家六口人的生活费和学费,基本上就靠刘老师一力承担。一个月三十七元多一点的工资,经常要借十块钱买米。那是因为一旦发现米店里有早禾米卖,刘老师家、黄大生家等小百姓、人吃多的家庭,就会先去排队,然后一家三四个人,挑的挑,提的提,背的背才能浩浩荡荡地一次性买回那每个月定量有一百多斤的颜色黄、发料多的早禾米。还有吃腻了的香干子、一般要谁过生日,或者大年初二才能有吃的面条等等,也经常是要排很久的队才能买到,别说十天半个月没有吃到一点荤腥菜,没吃白锅子就已经是很不错了。以后,大哥跃华读初中只读到第三学期,就被迫从商业子弟中学辍学,也到母亲"单位"新胜瓷厂去浆泥巴、烧烘房,就是因为家里太穷,让学习成绩还蛮好的他过早地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就为这事,多少年以后,刘母经常对亲友邻舍和家人叹息说:"我家的华伢子就是作孽,十三岁就冒等他读书哒。"还记得更早些时候,有一天中午散学,刘母因为上工还没回来做饭,学着做过几次饭,却又身子太矮的大哥,就背一张小板凳垫脚,在端镔铁锅子时失手,不慎将一锅开水倾入炉膛,高热水汽从炉门口冲出,烫伤了他膝盖以下的双脚。好在垫了一张矮凳子,不然站在地上的双脚会烫得更惨。即便如此,当晚疼痛难忍的大哥,还是在宿舍里的通道上跑了一圈又一圈,为的是让大风劲吹,以减轻一些肉体上的痛苦。
二儿子跃安,年龄只比老大小一岁半,乳名唤作安胚子,顾名思义就是身胚高大。从记事起到读初中,他就知道“光头家庭"没钱没势,崽女又多的苦,故而在八九岁时就和大哥一起,用长扁担抬着冰箱去氮肥厂、石门口陶瓷厂、红旗陶瓷厂去送过多次冰棒,老三跃武也偶然去过。以后每逢周末或暑假,以安胚子为主力的刘家冰棒哥就掮着个木冰箱,在县城各处的大街小巷里沿路叫卖:"冰棒三分!"“绿豆冰四分!"只是当时的冰哥冰姐逐年增多,生意并不太好做。待到年龄稍长以后,安胚子就学着大孩子的样,学会了骑单车,转战到乡下去卖。乡下没有冰厂,街上除国光、电瓷厂、群力等几家大厂子有内销冰以外,全县就只有两家国营冰厂。遇到近处某公社赶场,又碰上了周末,再加上红火辣日,城里专业非专业的冰哥们甚至是得闲的成年人,就会一溜烟的骑着车子去,也能分上一杯羹。轻车熟路的人,往往还能跟着场子跑,不但卖得好,比城里的价格还可以高卖一分,费时方面更是不用多说,真正是:“单车铃声场上响,凯歌高奏把家还"哪!不过,以上三合一的日子并不常有。偶然碰上,位于胜利路丁字路口上的醴陵冰厂,就会需要排队开票和领冰,以至发冰的两个窗口人满为患。有时候催急了,冰棒还没有十分的冻硬就被人领走了。这种毛冰子掮到城里卖尚可,骑车送到乡下去,一路颠簸,那就不如留得青山在了。人穷不要紧,志坚遇贵人。安胚子家隔壁的邻居杨姨妈,本人就在饮食服务公司工作,其妹妹杨姨吉刚好也在冰厂里任制冰二组兼发冰组的组长。很多人遇到了领冰、冰质、换冰的难题,安胚子兄弟仨拜杨姨吉的关系有所照应,总算是让穷人的孩子也得到了一个公平有加的待遇。
能及时领到好冰就能稳操胜券吗?也不尽然。乡下的道路三尺宽,遇上石板搭的只有一尺来宽、两米来长、中间常有好几寸缝隙的石板桥,车技不好或是胆小怕摔的人就不敢骑,只敢推着过。这样的话,你就呆在城里好了,因为这种类型的桥实在是太多。你若见桥就下车,那就会冰棒没卖完,人已累坏了。在这方面,被穷困逼急了的安胚子早就拿到了单车的"A"类驾照。如此看来,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呢。除了大雨天气,七八年来,安胚子有空就往西北乡下跑,不是去赶火车,就是去赶场子,有时还会去赶晚上的露天电影。有一次,安胚子驮着三百支冰,赶到远离城区足有七十里地的栗山坝水泥厂,在那里一个小时就卖掉了二百来支冰,剩下的往回赶,只要遇上有屋场的地方吆喝几声,那就能够提前打道回府了。过了十来天,安胚子"老鼠子寻熟路",又去了水泥厂,不料此行却是遭遇了“滑铁卢”,满箱的冰棒只卖掉十分之一。安胚子见这趟生意锐减,体力消耗陡然之间就觉得更大了。失望之余,也只好乱走乱卖,见到一条不是很宽的机耕路,边上长满了很多的蒿草和杂树,路面也不太平整。“这条路如此荒芜,会不会藏有金鸭婆呢?"安胚子此念一出,于是就不顾人生地疏,一扭车头就踅了进去。没承想,两三里路骑过,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总有五六十户人家的大村落。适逢暑假中的某天,大人小孩一听"卖冰啰,绿豆冰五分,白糖冰四分啰!"的叫卖声,差不多每家每户的人都开门出来张望,接着就见他们拿的拿大菜碗,拿的拿篾筛子,一古脑儿就给买走了一两百支。剩下的七八十支冰,安胚子已经胸有成竹:来的路上,发现一户人家正在吹打哀乐,因为时辰尚早,气温不高,他早就预备回程时再来凑巧。这不,这户人家的回山宴还没开席,安胚子的冰棒就清凉到家了。这天的经历,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啊。
冰棒哥的日子有喜也有悲,哭和笑的演绎,本来就是人生的一对有机的组合体。顺畅的日子过惯了,不幸的遭际也会不期而至。这天天近晌午时,安胚子骑着单车刚驶近一片较小的屋场,就发现天色渐黑,不一会就刮起了大风,接着又下起了大雨。此时,他冰箱里还有近百支的冰棒没有卖掉,却还有七八个鸡、鸭蛋躺在里面你挨我挤的。为了防范它们互相碰撞,安胚子早就从稻田里弄了些稻草和丢弃的冰纸给它们作了隔断,但还是有两个蛋被碰破了。安胚子见状心疼得一颤,拿起一个半碎的鸡蛋就往嘴里一送,接着又生吃了第二个。味道虽然有些腥膻,但总比白白浪费,还会弄脏垫絮盖垫,腻乎了冰棒不好卖好些吧。哦,这些鲜鸡、鸭蛋的存在又是怎么回事?原来,时下的乡下人很穷,大家都出集体工赚工分,一年到头要到年终才决算分配一次,每天十分工加上出早工2、5分,三收时工分加倍,也才有三毛、五毛钱的收入。一年下来,一个强壮男性劳动力能赚四、五千分,就能分到一两百来块钱和一些食油、黄豆及稻谷。平时的日常用度,就靠散养在晒坪边上的十来只鸡鸭生蛋,拿到场上去换几尺布料和食盐酱油。每逢生意不好,安胚子就会收一些鸡鸭蛋来做促销,以免冰棒溶成了水而老本无归。即使如此,安胚子冰箱里的冰棒还是沉甸甸的没卖去多少。眼下遇上大雨,就想着要去人家屋里躲一会儿,谁知一脚刚跨进门坎,就被一只藏在门后的大黄狗在右脚跟处狠狠地咬了一口,被咬伤的安胚子疼得哇哇大叫,却不见有人出来撵狗。这也难怪,乡里人家对冰棒哥的吆喝是既爱又恨一一小孩子哭闹着要吃冰,大人是饭都吃不太饱,眼下是没钱也没蛋,你叫他怎么办呢?故此,这家主人或许是躲进里屋,干脆就不想出来了……
带着一两公分深的伤口回到家里,刘妈见状,心疼得掉下了眼泪。她赶忙教三弟跃武去药店,自己就用清水帮他清洗了好久的伤口。然后用碘酒消毒,用纱布包扎伤口,又吃了几粒消炎丸就完事了。也不知道到卫生防疫站去打几针,就任由他的伤口去自行结痂,十多天后,他还真的好起来了。这次狗咬的时期巳经过去四十余年,安胚子也没有因此犯过什么病,真是"菩萨有眼,小民有命”啊!
最为伤神的一次经历,是某天卖完冰后往回赶。因生意清淡,时间已近黄昏了,乡下的蚊子又大又多。安胚子骑着单车在杨梅坳这个大坳顶上下坡时,因车速过快,被一只蚊子飞进了右眼,当即,安胚子的这只眼睛就泪如泉涌,他连忙紧急刹车,停在路边揉起了眼睛,却没有一点效果,扑在地上让眼泪顺畅地带出蚊子的办法也没有奏效,只得一手捂住右眼,一手扶着车把,半骑半走地回到了离城还有十来里路的家。吃完晚饭洗了澡后,他就眼泪巴沙的只有去睡觉,一直到第二天,第三天,十几天后,从右眼红肿到左眼,医院去冲洗了好几次,才总算渡过了这场劫难。只是从此以后,安胚子右眼的视力就下降到了0.6,左眼也只有0.8了。
安胚子卖冰棒,一直卖到了在渌江中学高中毕业。以后,他去到曾经多次卖过冰,洒下无数青少年汗水,留过无数车辙痕迹的神福港公社大溪龙大队林药场,成为了当地的下乡知青。真是西乡情结,阴差阳错啊。
投稿人:刘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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