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
大舅如果活着今年也有岁了。我的姥姥生于年,与鲁迅先生同庚,今年冥诞岁。那时的人生育早,大舅活着还不得有那么大吗。
大舅身材高大,器宇轩昂。他说话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嘴里经常叼着一根长柄旱烟袋。烟锅是黄铜的,脖子上镂刻着盘丝纹;烟杆是磨得发亮的粟色木杆,杆上还安着一个白绿相间的玉嘴子。烟口袋上连着一个红铜烟锅钩子和一个黄铜磕烟钵子。我小时候常拿他的烟锅子玩,他跟我说,你别看这个烟锅子不算起眼,但这个玉嘴子可值钱了。看到没?这嘴子里有翠,绿色的就是,这个烟嘴子给我一头牛都不换。我当然不相信,心里说:大舅净吹牛,就这么个小烟嘴子,我拿一只鸡也不换你的。
大舅可惜做了一辈子农民。但因为两个闺女嫁的好,长子也早早就跳出了农门,所以一辈子没咋受过重苦。凡地里需要出大汗的营生,他都不干。早年雇人、合作化后,年底工分不足时交钱补足。
大闺女爱花嫁给了一位空军,上世纪五十年代就随夫去了福州军区,林彪事件后表姐夫被清退复原,此事另有专文细述,这里就不说了。
二闺女闰花,年初中毕业就跑到包头就业了。老公是位东北人,当时在包头市工业局工作。由于他分管人事,年大跃进,包头工业大规模上马,这位姐夫没少把老家的表哥们弄到包头吃商品粮。后来精简,其他人大多又回乡了,但我的表哥们都沾姐夫的光,一个也没走。
闰花姐是个孝顺闺女,每月十元二十元按时给大舅寄钱。村里人一听见电驴子响,就知道一准是包头的钱到了。村里人有个马高镫短的时候都会想到大舅,多了没有,三元五元不是问题。大舅喜欢吃月饼,经常去村供销社买月饼,大舅举着月饼从供销社出来,把那些儿女都在村里的人羡慕的唉声叹气。
大舅每次去包头眊闺女,没住几天就跑回来了。说闰花家用的是细瓷小碗,一小碗饭也就两口,连吃三碗就不好意思再盛了,因此吃不饱。还说人家用的炒锅,就像得胜堡的大钵碗。真要放开肚子,不够他一个人吃。
大舅喜欢喝酒,但喝不多。他经常傍晚经常去供销社打酒,到了那里,营业员给他一只小黑碗,打上二两散装白干,再买一块糖,就着糖块几口喝下去,捂着嘴就走。路上遇见熟人给他打招呼,也不回应,只是摆摆另一只手——他怕酒气跑了。
大舅的长子“六十七”,在包头印刷厂当搬运工。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用排子车把半成品从这个车间拉到那个车间。家贫出贵子,表哥的孩子们后来都很出息,最小的闺女还嫁了个厂长,这位厂长还给表哥表嫂买了楼房。
大舅的前妻我没见过,估计病故了。他的一儿两女都是前妻生养的。后来的大妗妗身材高大,模样俊秀,可惜未给他留下一男半女。长子六十七的前妻估计也是病故了,因为那时村里人没有离婚的习俗。六十七的前妻仅给他留下一个女儿,乳名玲玲,与我同岁。玲玲是个美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齿白唇红、秀气可人。六十七妻子去世后,女儿无人照看,他的继母、我的新任大妗妗就接过了此项任务。
大妗妗喜欢这个孙女,如获至宝,视如己出。年,玲玲的大姑父,即闰花女婿将她安排至包头棉纺织厂整理车间工作。后来玲玲的婚姻大姑又大包大揽,嫁给包头市公交公司的一位大巴司机为妻。此事就此打住不提。
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起,大舅每年都从堡子湾坐火车去包头眊他的儿子和闺女。来时因为带的东西多,在呼市下不了车,但回程时总要在呼市停留几天,来眊眊我们。每次来,母亲都要大肆招待,好吃好喝。待大舅走后,肉票、油票都用得精光,我们几个月都过着清淡的日子,缓不过劲儿来。
大舅每次回村后都宣传我们家饮食的丰盛,他咋能知道,他走后我们的清苦生活呢?
大舅每次来都说,他带给闰花的韭菜花非常好吃,并说,如果我们也喜欢吃,让我去包头的闰花家去取。我对此有点腹诽:你从闰花家来时带一瓶不就得了,我咋好意思去取呢?
二舅
二舅从小就送人了,送给堡子湾的一家亲戚。那家亲戚刘姓,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人不得全,瓜不得圆,老地主两口子一辈子没有生育。眼看已进入不惑之年,膝下无子,泼天大的家业无人继承。每天唉声叹气,忧心忡忡。姥爷“穷汉儿多”,于是他们跑过来商议,想把二舅过继给他们继承家业。
二舅被领过去时,已经有七八岁了。待他成年,养父母给他娶过媳妇不久就双双去世了。二舅从小好逸恶劳,每天提笼架鸟,一点正事也不做。后来他又和镇里的一些泼皮鬼混,养成了抽洋烟的恶习。坐吃山也空,没几年家产便被他踢跶的干干净净。后来因为欠人家赌债,他把老婆也卖了。
听说人家从他家迎娶媳妇那天,他有点不放心,竟然跟了过来。一进大门,人家一家人正忙着操办喜事,都各自忙碌着,也没人理他。走进正房,只见他媳妇上身穿一件红花儿夹袄,下身穿一条绿裤子,头上梳着两条辫子,打扮得油光水滑、齐齐整整。媳妇一见他,唰地把脸扭到一边。炕上整理铺盖的女人见有陌生人进来,问他,你干甚了?二舅说:“我是她以前的男人,过来看看。”一个女人立马变脸道:“这是喜房,你快滚出去哇。”二舅赖着没走,硬等的吃了人家的一顿油糕才离去。
及至土改,二舅已属赤贫。后来姥姥听说他既没吃的也没烧的,一个人濒临绝境。于是动了恻隐之心,又把他收留回了自己身边。毕竟得胜堡还有那么多兄弟姊妹,一人一把米也饿不死他。后来姥姥家生活渐有起色,又给二舅成了家。在姥爷的管束下,二舅每天也跟着其他兄弟下地动弹。干多干少无所谓,只要务正业就行。
因为二舅回来时已经成年,所以我的五个舅舅里就他一个人的成分属于贫农。贫农在当时是被人高看一眼的。
二舅这人说不上坏,但最大的毛病就是懒。懒到什么程度?当时的农村最大的两件事就是吃米烧柴。因为队里秋天分的秸秆不够烧,每年秋后必须上山打柴。可是二舅从来不干这活儿。他不干,老婆孩子也不干。有一次下雪天没柴烧,他竟让孩子上房拔房草。
大舅看不下去,老数算他,可他却把大哥当做仇人一般,从此不相往来。二舅第二个毛病是好色,经常从家里偷上米面,送给对门院寡妇。有天他要把家里仅存的几斤白面送给那个女人,二妗妗发现后拼命阻拦,他就把白面扬了一地。第三就是他喜欢耍无赖。他家欠队里的“三角债”,从五几年回乡开始一直欠到七十年代,后来联产承包时全部免除。然而对于联产承包,他却百分之百地不乐意。分家那天,他站在生产队的院子里破口大骂,说贫下中农又要遭二茬罪了。
那年春播,家家户户都忙得不亦乐乎,可二舅一家却毫无动静。村支书去他家了解情况。他说种地没有种子。村支书说没种子村里补助你,你现在就去取哇。二舅懒得去取,村支书实在没法儿,只好背着种子亲自给他送去,这才连哄带劝把地种上。夏锄到了,家家户户忙着铲地,可二舅家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听说书记要下乡检查,村支书又跑去动员二舅铲地。二舅碍于情面,只好一个人懒洋洋地去了。听说那天公社书记前来检查,检查到二舅的地时,草比苗高,一锄没动。公社书记非常生气,扭头就走。不过后来上边提出扶贫,二舅上了公社的名单。
二妗妗去世早,二舅每天还得一个人做饭吃。二舅的脾气非常暴躁。一天晌午,他自己包荞面饺饺,荞面发硬,口子咋也捏不严,刚捏住不一会儿又挣开了。二舅气得不行,用擀面杖把包好的饺子一气捣得稀烂。其实荞面饺子是蒸着吃的,口严不严并没多大关系。
一次,二舅拉风箱做饭。加炭以后,用炭铲铲关灶门。灶门是铸铁的,关了一回没有关住,“吱扭”一声开了;又关了一次又开了,二舅心中不由得邪气淤积;当第三次灶门又自动打开时,二舅火冒三丈,用力把灶门从灶口揪了下来,按在地上用捣炭锤子砸了个稀巴烂。
还有一次,他的风箱鞴杆子断了,做饭时趴在灶火眼前用嘴吹火,冷不防锅溢了,米汤灌了他一耳朵眼,其疼痛可想而知。他登时被激怒了,捡了块顽石把铁锅砸了个稀巴烂。等冷静下来,他便进了城。晚上熬粥前他从丰镇回来了,肩上背了个风箱,风箱上扣了一口大铁锅。这一趟徒步往返40里。他腿脚有疾,每天早上先要在炕上揉半天脚才能下地,这40里的确够他走的。
二舅有俩闺女,一个叫大翠,一个叫二翠。大翠年跟上老公去包头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了,那时大舅二女婿在包头工业局搞劳动调配,人家给办的,年大精简时也没回来。二翠嫁在当地,一辈子没出村。
二舅就一个儿,名字叫先成。先成性格憨厚,不喜欢念书。二舅也不管,任其发展。先成在公社里算好劳力,干活从来不投机取巧。文革时,因为舅舅家出身不好,先成在村里感到非常压抑。堡子湾他爹搅黄那家自土改就是贫农,那里的亲戚说,快回这头来哇!回来你就是贫下中农了。于是先成义无返顾地奔刘家去了。
最近才听说,先成哥有三个儿,只有大儿二儿娶过媳妇了。因为现在村里女人少,二儿娶了个哑巴。三儿一直在太原打工,因为没钱,四十多了还是单身。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三舅
三舅是鳏夫,三妗妗去世早,三舅因贫困,至死没有续弦。
“四清”运动那年秋天。一天近午,三妗妗正在得胜大队的碾房里给大队食堂压糕面。那天,公社书记来大队检查工作,书记爱吃油糕,队长热忱招待。三妗妗会蒸糕,队长指名道姓地把她唤来帮忙。那天一早,三妗妗正在推碾子压糕面时,突然感觉到下身有羊水喷出,于是慌慌张张地扔下手里的笤帚,向不远处的家里跑去。几个年轻媳妇在后边喊:“你做甚圪呀?”三妗妗答:“上毛司。”
三妗妗夹着两条腿赶回家,慌忙把一抱麦秸铺在灶镬跟前,褪下湿漉漉的裤子,蹲在麦秸上,一用力,孩子和胞衣便一涌而出。孩子“哇哇”大哭,三妗妗随手抓起一把生锈的剪子,铰断脐带,在肚脐处打了一个结。然后抱到炕上,用一块破布裹好;自己则找条旧裤子换上,裤裆里塞了一叠草纸;又把胞衣埋在院子里的树下,才急急地向碾房奔去。三妗妗不去不行,不去一上午的工分就泡汤了。
等她压完糕面回来。孩子嗓子都哭哑了,两个脚后跟因为在席子上乱蹬,磨得血淋淋的。
三妗妗当天晚上便高热寒战,昏迷谵妄。医院,三天后,死于产褥热。孩子命大,竟然安然无恙。三舅中年丧妻,悲痛欲绝,只好买来一只奶羊,用羊奶来喂养幼子。他上工时,孩子由二闺女照料,下地回来还要自己做饭。拖儿带女,又当爹又当娘苦不堪言。
三舅三女三男,大闺女早逝,幼子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年,因为孩子多,粮食不够吃,三舅饿急了拔草吃。中毒后头大如斗,眼皮肿得睁不开。后来从队里预支了两三块钱,下大同抓了几付草药,才慢慢痊愈。
那时去中药铺抓药也要介绍信,那天三舅走的着急忘了开了,药铺营业员说死说活不给抓。三舅胃里难受,趴在柜台上哇哇得吐,全是绿水。药铺革委会主任对营业员说,麻求烦的,快开给他算了,吐得恶心的。
文革初期,队里给每个社员发一本《毛主席语录》。发到三舅时,三舅说:“我一个受苦人,没文化,也看不懂,要它没用。”生产队的红卫兵说三舅恶毒攻击“毛主席语录没用”,称自己为“受苦人”是“污蔑社会主义制度”“反动透顶”。于是在得胜堡内批斗了他好几天,他被打得鼻青脸肿,腰腿疼得不能站立。后来人家又要把他拉到外村游斗,一些老人们说:“三娃子是个老实人,不会说话。他的话不是恶意的,你们快放过他算了!”由于众人纷纷求告,他们才把三舅放过。
三舅是生产队里有名的老实人,性格憨厚,不善言谈。干活下死力气,从来不会偷奸取巧,聪明人都认为他傻。我常思谋,如果所有的农民都像三舅那样,毛泽东的共产主义说不定真能实现呢!
三舅的大闺女润莲,解放初期死于肺结核。那时虽然链霉素、雷米封都已经问世了,但大多是进口的,需要现大洋,农村人没有钱看不起病。
三舅的长子“七十五”本来已参加了工作,跳出了农门,在铁路上扳道岔。一天夜里,他竟然在扳道房里睡着了,于是火车出轨,他被开除公职。
听说,在决定开除以前,大同铁路局机务段曾经派人去得胜堡外调,征求一下贫下中农的意见。谁成想,没有一个人给添好话,都说,我们贫下中农每天还受的灰溜溜的,哪能让地富子弟好活,快把他闹回来哇!
七十五的妹妹,我的表姐桂莲后来对我说:“得胜堡的人真万恶呢,见不得别人比他们强。”
七十五被开除公职后回到堡里,因为孩子多,生活捉襟见肘。一天他捡了一些糖菜叶子打算拿回家熬着吃,被生产队的护青员抓获,扭送到大队用绳子五花大绑后在全村游斗。何为“五花大绑”?“五花大绑”就是‘上三道,下两道’,先披上双肩再捆双臂和手的绑法。简单说就是先用麻绳勒过受绑者的脖子在背后交叉或打结,然后在双上臂绑两道下臂绑一道,共五道,再捆住双手。具体的说,这种绑法正规的应该是先将麻绳对折后打一个绳套,搭在后脖颈上,把绳子从腋下分别穿过,捆住两臂两手后,再把绳头向上穿过绳套,把双手尽量上提在上部打上结,这样的方法一是手指够不着绳结无法自解,二是双手无法下坠,绳子不容易松。七十五被绳子困得紧,疼得直骂,队里的基干民兵用烟头烫他的嘴。那一绳子捆的,胳膊脱臼,三个月都抬不起来。胳膊上留下的绳印子两个月后才消散。
后来有人介绍他去兴荣区小窑煤给矿主背炭。那时,刚刚“改开”,那个矿主不知从谁手里盘过来的矿,一点规模也没有,一点资本也不投。采煤还是民国时的方式,完全是镐刨人背。下窑时头戴一顶毡帽,在铁丝做的帽箍上挂一盏油灯。背上有一长方形的“垫背”,用牛皮绳背上一个荆条篓子。一个人每次可背一百多斤炭,每天可背一千斤左右,每工作五天歇窑一天,结算工钱一次。
煤窑不生产面煤,只生产大块炭,开采时剩下的煤面就留在坑下。那个煤窑是从九月秋收后到第二年二月春播前这段时间内开张,农忙时大家又回来去种地。
这种背炭人的生活,我小时候曾去煤窑上看过,井筒都是斜坡式的,凿有好多台阶,背炭的人称“窑黑子”。他们浑身是黑,从坑下上来时只能看见亮亮的眼睛和白白的牙齿,谁也看不清是谁,他们摘下油灯用那铁挂勾在脸上刮,汗水便刷刷地落在了地上。
那时,得胜堡有个名叫柱旦的十六七岁的盲人,也下窑背炭,而且一趟也不拉。与大伙不同的是他头上没挂油灯,手里多了一根手杖,胳膊肘和膝盖上都有伤疤。他那深陷着的两眼旁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人们说他十分孝顺,背炭的钱全交给他妈,自己一分钱也不舍得花。
七十五家那时真叫穷,他家里除了水瓮和锅碗外几乎没有摆设。炕上几块破席子满炕跑,全家人没有一床被子。他到了晚上把背炭的“垫背”往炕沿上一放,头枕在上面就睡下了。炕烧得挺热,因为他不缺炭。每天背最后一趟时,窑主允许他往自己家里捎一块炭,所以煤窑“下班”称“捎窑”。
七十五没干多长时间,就生病了。开始时天天晚上睡不着,盗汗、尿失禁。此后不久便得了肺结核,不能说他的肺痨与苦重没有关系。他儿女一大堆,没钱看,一直拖着。直到晚期,他才由孩子领着去城里的各个亲戚家募捐,但所得不多。后来又来到我们家,那时,他的病正值开放期,肺部全成了蜂窝孔洞了。剧烈咳嗽不已,病菌随处飞扬。父亲深知病情的严重,吓得要命,但又不好意思撵表哥出门。
此后不久,我的妻子就被他染上了肺结核。夜间盗汗、低烧、咳嗽不已。幸亏治疗及时,我天天用自医院注射链霉素、雷米封,又找人给她买羊奶喝,三个月后复查时病灶已钙化。
七十五终于死于肺结核,那时如果他能有元钱,疾病就能治愈。但得胜堡一个工分才几分钱,元钱对他来说犹如天文数字。
年,我在包头电力修造厂当技术员时,三舅还来过我家。那天中午我给他焖大米饭吃,三舅说,这是他第二次吃“白米饭”了。解放前国军南军抗日路过得胜堡时,曾用大米和他们换高粱喂马,他才平生第一次吃上大米。
国民党的军队还抗日?他们进村不就是抢掠吗?咋还会平等交易呢?我有点不信。三舅说,南军对老乡可好了,也帮乡亲们挑水、扫院子。
三舅后来也死于肺结核。
四舅
五个舅舅中四舅是最手巧的一个人。他没念过书,仅凭观察及帮人家打下手就学会了石匠、瓦匠、油匠;后来又学会了木匠,农闲时常给起屋造房的人家攛忙。我常常想,其实有许多天才被埋没了,如果他们也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一定会成为出类拔萃的人才。
文革时,四舅曾在堡子湾公社砖瓦厂做工,没工钱,大队给记工分。一天,同他一起干活的蒋为生没有来,四舅便问:“今天老蒋咋就没有来?”当天晚上便遭到残酷斗争与毒打,说他盼望着蒋介石归来。凡被冤枉的事,你不承认就被狠狠地整,说是坦白从宽,若违心地认了,就是真凭实据,整得更凶。
四舅有两个儿、一个闺女,大儿高发小名大锁曾在北京军区当过炮兵。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他曾给贫困饥饿的爹娘寄过三十块钱,爹娘说连三分三文也没见到。那时公社的邮递员都把信件、汇款款单集中送到大队部,收件人能不能收到,只有鬼知道。四舅当即就要去大队部追问汇款的下落,被四妗妗阻拦,四妗妗说就当没这事,别做找不回钱招来祸害的傻事。
四舅哪肯吃哑巴亏,大摇大摆地去大队部追问。四妗妗的担忧果然成真,钱没找回,祸害却脚跟脚地追来了。
四舅在大队干部面前高声粗嗓梗脖子撸衣袖,严重冒犯了得胜堡的“堡主”。人家已把大锁探亲时喷的话添油加醋写了封检举信,盖上公章,寄给他所在部队,大锁很快脱下军装复员回乡。
大锁复员后,因为成分不好,直到三十多岁才娶过媳妇。大锁的媳妇长的非常漂亮,可以说是花容月貌。听说本来和大同机车厂的一个后生订了婚,结果婚期将近,竟然提前诞下一子。机车厂的后生死不认账,家人拷问,才知道是公社书记种下的孽种。缘由是她去公社参加农业学大寨学习班,被色胆包天的公社书记强行占有了。
后来,媒婆给大锁说合。大锁出身不好,家里又没钱,家中思前想后,反复推敲,终于形成了共识:熟地好种、熟女通世故懂人情,于是认了这门亲。不过娃娃没带过来,养下就送人了。
二儿高才小名二锁,在大同念高中时,学业非常优秀,用现在的话来说属于“学霸”。只因出身不好,高考报名登记表上学校签署的意见是“该生不宜录取”,于是只好背起行李卷回乡务农。
听二锁说,他在大同一中念高中时,欠了学校一笔伙食费,学校给他一张助学金申请表,叫他拿回公社盖公章,公社副书记王有才接到表,恶狠狠地瞪了他两眼,在表上写上“地富子女,决不解决!”还痛骂了他一顿。
文革时,得胜大队部新建了一座厕所。一天,他上完厕所起身后,捡起一块石灰,在门上书写了“毛主席万岁!”五个字。他刚走,有人又上厕所,看到这几个字,马上到革委会举报,立刻把他抓了起来,罪名是:“把毛主席写在了最肮脏的地方!”二锁因为这件事被批斗了很长时间。
还有一次,二锁曾试图用木板做一架照相机(只是做成了一个匣子,根本就没有中间的零件),被人告发后,大队收缴了去。在斗争会上,大队书记说:“高才做了一架反动的照相机,要偷拍河堤给台湾寄去,让美国飞机来轰炸我们贫下中农用血汗砌的河堤,幸好被我们收缴了。”二锁因为不认罪,没少受皮肉之苦。
二锁媳妇的面相与嫂嫂天差地别,不仅身材矮小、面色萎黄、头发稀疏、两眼无神,要命的是生下就有点豁唇。本来一落生,她爹就想扔进尿盆里溺毙,无奈婆婆笃信基督,认为孩子是上帝的礼物,坚决阻止,才得以活命。
改革开放后,二锁先是在煤矿当工人,后来又去矿区小学教了书。听人说还当过几天校长,但媳妇始终不离左右。二锁是个有良心的男人。
五舅
解放初期,五舅曾被人冤枉,原因是解放前得胜堡的一位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被人杀害了,解放后追查时抓住了一个人,这个人因刑讯逼供,把五舅咬了出来。后来,各种刑罚都用尽了,包括跪玻璃渣子、吊在房梁上打,冬天光膀子跪在雪地里,五舅仍然死不肯承认。村里派人去做大舅的工作,大舅于是去劝说五舅:“五子,你就认了哇,你死了,你的妻儿老小我们替你搭照!”
五舅啐了大舅一口说:“放屁!我没做过的事咋能应承?要认你去认哇!”
五舅说,得胜堡整人通常是罚跪。若是仅跪在地上还好,遇上心肠歹毒的村干部,还要在地上撒些碎碗碴,令其跪在上面,使其膝如刀刺。有时,跪者的背后站着两个汉子,用手揪着他的头发,令其把头抬起,或是一只脚站在他的小腿上,用力踩踏,使其如受古代一种名为“夹棍”的酷刑。
有时是吊打。农村的土房,房架前后两个柱子之间的大横梁叫柁,这柁便成了吊打人的设施。通常是用两根绳分别捆起被批斗者的手腕,把绳子从横木上甩过来,由两个汉子揪着,用力一拉,被整者便双脚悬空。有时则是用细麻绳扎紧被批斗者的两个大拇指,吊于横木上,令被吊者痛不欲生。
五舅说,得胜堡还有一种吊法叫“坐飞机”,农村的“坐飞机”,比城里的更加形象:用两根绳把被批斗者双手分别捆起,再用一根绳将其双脚捆上,捆手的绳甩过屋架下的柁木,捆脚的绳从一根屋梁上穿过来,行刑者喝着号子,抓捆手绳的人向两个方向斜拉,抓捆脚绳的人向下直拉,被批斗的人便两臂展开,双脚后翘,吊在半空,像一架正在飞行的飞机。
五舅还给我详细叙述过乡间捆人的方法:先用一根麻绳,从犯人下巴底下往后拉紧,在后颈窝下面交叉,再从犯人两手肩下二寸的“耗子肉”那地方开始,从手肘上一圈转一圈螺旋形地往下捆,每一圈都勒进肉里,勒得梆紧,一直捆到两边的手腕子上,再把两只手向背心上一提,拇指朝上,手背靠拢,把两个手腕捆紧,在背心的绳子上打一个节拴死。犯人在被这样捆了以后,两手捆得像粽子,两臂骨关节和受压的肌肉血管神经火辣辣地痛得钻心,身子站不直,只能驼背似地站着,脸上发青,额头上直冒汗。
五舅的骨头真硬,无论何种酷刑他都能熬过来。直到后来真凶落网,才被放了出来,为此事他一直对大舅耿耿于怀。
五舅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年我回得胜堡时,曾和他下大同卖过笤帚。笤帚是五舅自己扎的,利用个人的手艺换点钱补贴家用,那时对农民管控不严,对资本主义的尾巴也睁半眼合半眼。
五舅还是个非常勤劳的人。每次来呼市,总要到处捡破烂,在他的眼里没有废物。记得他把人家扔出的烂脸盆捡回来,把底子剪去,上面钉块铁纱就成了一个筛子,可以用来筛燎炭;人家扔出来的破桶,他也要剪开,打成簸箕;公家扔出来的旧轮胎,他也要捡回来,说是可以拿回去做鞋底子。鞋帮直接绱在轮胎底子上,比纳出来的鞋底子结实多了。
一天,邻居的大婶告诉母亲:“高大姐,你哥在体育场的马路边上睡着了,你快去看看哇!”母亲慌忙赶去找他,五舅背靠着一棵大树睡得正香,衣裳上滚蘸的都是土。母亲把他推醒,五舅有点不好意思,说他晚上没睡好,走到这里本来想坐一坐,没成想睡着了。
曾经骡马成群的五舅,被彻底改造成无产阶级了。不过,我从未听到过他抱怨共产党。改革开放后,他对政府感激涕零,一口一个“邓老汉好”。
五舅的心里一直有一桩很懊悔的事,就是刚解放那年没听父亲劝告,进城寻一件营生。那时的户籍制度松得很,进城哪怕蹬三轮、收破烂也行。一个初中毕业生参加工作都能混个科长当当,自己虽说没多少文化,也不愁寻口饭吃。
其实蹬三轮的事儿,当年父亲真的和他核计过:花上几十块现洋买上一辆簇新的车,没事往车站、医院、旅店门前一停,阳婆一晒、二郎腿一翘,只等客人来雇车。那时蹬三轮的不多,也没有固定价格,要多少钱全凭自己的一张嘴。虽说后来蹬三轮的也公私合了营,但胶皮饭碗更结实了呀。
至于妗妗,父亲也给想过了,就是进了城也闲不住。糊火柴盒、剥云母片也足以维持一个人的生计。那时的东西又便宜,鸡蛋一毛钱三个、豆腐五分钱一斤,还愁过不了日子?
然而任凭父亲说得舌干唇燥,五舅不是说怕认不得路,就是说怕城里人欺生。其实说穿了他还是舍不得扔下那几间破土房,那十几亩薄田。
难怪表姐一提起来就骂他是墙旮旯的耗子——看不远,害的她们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和土坷垃打交道。表妹也挖苦他说:我爹只要看不见房上的烟囱就会哭!
后来表姐表妹们的婚姻生活都很恓惶,为了一点财礼钱,都嫁得老远。有一次五舅和四舅说起人家的女儿都在眼前,好照应时,四舅抢白说:“谁让你把女儿都卖了!怨谁?”
五舅竟然无言可答。
六舅
从小就送人了,音讯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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