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本名李点芳,禄劝九龙镇人,毕业于昆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历史专业。禄劝作家协会副主席。钟爱金石之趣,兼爱书画之美,博爱一切美好事物,出版小说集《天火》,长篇小说《皎平谣》,长篇报告文学《敬你一捧山泉水》(合著)。
缘解诗章
民国二十四年的夏日骄阳,洒满金江峡谷。
高天流云。
峡江涌浪。
常年生活在金沙江峡谷里的鹞鹰比任何时候都离巢得早,高飞江峡上空,从笔架山头飞到中武山头,久久盘旋,紧盯谷底,死活不肯离去。石门箐口的山麻雀更是显得异常不安,一群接一群地叫着从山茅草丛里惊飞起来,掠过村头的攀枝花老树,刚要落到村尾的晒场上,又躁动不安地飞往村后的山梁子。麻雀声歇,三只野兔竟然连滚带跳地冲进院前的蒿枝丛里,吓得围墙头绻着的两只松鼠瞬间跳上攀枝花树,眼睛滴溜溜地盯着院外小路,惊恐不安。
雷大姑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江边景象,心里很不安。
四月初的皎平渡,天渐渐热了起来。陈家房前屋后的蒿枝丛开始疯狂地长,多年未加薅除,衰腐的枯枝败叶年复一年层层堆积,变成了黝黑厚实的肥泥沃土。初夏两阵透雨刚刚过去,合适的气温和难得的水分逼着蒿枝丛一天一变样,黑压压一片将洪门场村头的陈家院落围了个严严实实。
日过中午,皎平渡两岸高高挺立的中武山、笔架山上早已散了雾气。烟消雾散,水远山高,金江峡谷变得干干净净了,一眼能望个通透。
早已过了吃早饭的时候,陈满仓还没有回来。
在屋里躲藏了一个早上的雷大姑很不安,轻轻拉开房门,悄悄走到院墙边,隔着半截篱笆墙焦急地望着江边渡口。雷大姑用力聚起混浊不堪的眼神,在渡口四周蚂蚁阵势一样的人群中,哪还能够瞅得见陈满仓的影儿。
昨晚下半夜,同村船工张朝寿摸黑来到家里,一通敲门声响,硬将老伴从被窝里叫喊起来。两人先隔着窗户嘀咕了好一阵,又隔着门缝嘀咕了大半宿,不知说啥大事情,害得陈满仓在屋里来回不停地转着圈,磨蹭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工夫,回到床前对雷大姑说道。今天夜里有很多人来找船,明早你莫要出门,莫要串院,莫要等我吃饭,好好呆家里守着家!
出啥事了,你可是四十多年不摆夜渡?雷大姑突然警觉起来。
能出啥事,有伙客人要连夜过江。因为事情急,人家可是出了高价钱,张大哥想让我一同去揽这生意。陈满仓故作平静地应着老伴。
莫要说谎话,我可是都听清你们说啥事了。雷大姑故意诈起了老伴陈满仓。
莫要疑神疑鬼呢,有着生意不做,当不成要让一家人喝西北风!陈满仓碎咳了几声后,急急火火地出了门,跟着张朝寿去了渡口。
雷大姑紧跟着起身,贴着窗户往外看,月影之下,隐约见着两个穿着灰布军服的人跟在他俩身后,人一高一矮,枪一短一长。
民国二十四年四月间,皎平渡一带的人家看到了从未遇见过的稀奇怪事,一夜狗咬鸡叫过后,四村八寨突然冒出满山遍野骑马背枪的人来。那一天的皎平渡,每条道路上都走着人马,每个村子旁都歇着人马,每个沙滩上都挤满了人马。这些人似乎是乘着夜色踏月而来,从天而降,骤聚皎平,穿着一色的灰布衣服,戴着缀了五角红星的帽子,虽然有些破烂,但人人脸上却精神得紧。
骑马背枪的众人闪现在眼前,雷大姑终于弄清一大清早鹰飞雀躁兔奔鼠跳的真正原因。
骑马背枪的众人闪现在眼前,雷大姑再次想起自己谜一样的身世。自己原本就是当年回民义军托人寄养的孩子,六十多年过去了,这段往事早像蒿枝腐土一样已经捂得没了气息,只是一经雨水浇淋,又再度温热发酵。看着突然降临的万千人马,雷大姑已经淡去的记忆又再度清晰起来了。
你们两个到这家看一看,问问老乡有没有多余的木板?
篱笆院外的小路上有人正在说话。雷大姑从蒿枝丛里缩回身子,细细一听,显然是队伍里有人正在安排任务。
连长,我们问过好几家老乡了,都说没有木板。这地方看来比我们想到的还要穷!有人答了话。
咱们人太多,船又少,部队恐怕要想法搭浮桥。即便没有木板子,树桩桩也要给我借它几棵回来!安排任务的人显得有些焦急。
是!我们这就去借!脚步声已经从院门外传了过来。
回来,你俩回来。倒是给我听好了,这里的老乡不但穷,还胆小,不要背着枪到老乡面前晃悠。你俩做好分工,一人在门外守着枪,一人进院去借木板,听清没有?
听完院外的对话,雷大姑赶紧从篱笆墙边直起身子,想要躲回屋内。身子转得快了脚步却没能跟上,篱笆墙下藏着的刺藤藤紧紧地挂住了她的裤脚边。
老阿妈,别害怕,我们是红军,想来你家借几块木板!
来人已从门前的蒿枝丛里探出了头,看到雷大姑惊慌不安要往屋里躲,赶紧打了招呼,隔着柴门提前把话送进院来。
雷大姑只好站在原地。她知道家里并没有多余的木板,四十多年来唯一存留着的木料,只有哑巴亲娘刻了绝命诗章的那扇木门。当年埋葬亲娘时,家里根本找不齐四块散木板替她拼凑一口简陋的棺材,满仓最后动了这扇木门的主意,可自己死活要留下亲娘的一个念想,横着心用两床草席子裹了亲娘尸身草草埋葬,最终也没舍得将那扇木门拆成四块散碎木板。
红军?原来这些从天而降的人马叫红军。红军?家里这扇连棺材都舍不得用的木门要不要捐给红军?雷大姑的心头为难起来。要是不捐出去,万一人家搜出来,可是枪口下面无话说,况且老伴陈满仓还在人家队伍里划船呢。
雷大姑显得有些慌乱。
走进院里的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圆脸,粗眉大眼,厚嘴唇。若是只看脸庞上部,人倒是显得很干练,可往下再看,嘴角一圈淡淡的绒须又一下子显出娃娃的稚嫩嘴脸。
老妈妈,噢不,老奶奶,你莫怕,听我跟你说说红军!孩子兵显然注意到雷大姑已显苍老的容貌,顺嘴就势改了称呼,很恭敬地站在她面前,抬起右手举过脸庞,想要敬个军礼。一看面对的是位年长的老奶奶,又将举到耳边的手放了下来,对着雷大姑深深地鞠了个躬。
老奶奶,红军不仿土匪,也不像盗贼,是一支专打财主豪绅和恶霸的队伍,是替老百姓做主的队伍,是咱穷苦人参加的队伍。我们现在要从你们皎平渡江,队伍里船太少人又太多,想到你家看看有没有多余的木板。要是有木板,请老奶奶帮帮忙,借我们红军用一用!
队伍里竟会有这么点年岁的娃娃,如此年岁的娃娃竟能张嘴就说出一通明明白白的大人话。感叹之余,雷大姑又自然想到自己的身世上去了。玄寂师父说过,当年同样有过一支很浩大的队伍到过禄劝,爹娘就是其中的一员,还在襁褓之中的自己只有寄养保命的缘分,不像眼前的孩子虽然长得单薄,一个钉子一个眼,居然被派了事情了!触景生情,心底波澜渐起,雷大姑愣着神没有回答这位孩子兵的话。
只要是木板子,啥树木的都能用,啥尺寸的都能用,红军真得有急用,老奶奶!孩子兵已经连续跑过四户人家,仍没能借到一块木板子,有些着急起来,话自然跟得急了。
木板?木板没有,闲置着的木门倒是有一扇!孩子,你跟我来看,看看你们用不用得上。雷大姑收回思绪,同情起眼前的孩子兵来。
这孩子果然守纪律,将枪留给了门口的同伴只身进了院子,那套稍显宽大的军装穿在他的身上,很不协调,乍看就像谷田里吓唬麻雀的草人模样。再看孩子兵的下身,裤管左右膝盖处破了同模同样的两个洞,左脚鞋头豁了一个大口子。好在一俊遮百丑,雷大姑在心底喜欢上了他。
看到雷大姑注意到自己裤子上的破洞和鞋子上的豁口,孩子兵不好意思地舔着厚实的嘴唇笑了,露出一对很是好看的虎牙来。他赶紧蹲下身子,用力拉紧有些冗赘的裤管子,收了收自己的绑腿条,就势伸过手去,将挂在雷大姑裤管上的一株刺藤条轻轻地取了下来。
雷大姑带着孩子兵径直走向院子东头的一间小茅屋,弯腰进了门洞,搬开屋内的草席堆,吃力地抬出一扇木门来,轻轻靠在茅屋门洞一侧,将敷盖在门上的草屑灰尘用衣袖慢慢拂去,镂刻在门板上面的字迹渐渐清晰起来。
孩子兵对着木门看了又看,为难地搓着手,抬起头来望着雷大姑。老奶奶,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门板上面刻着的是啥字?
你不识得字?睹物思人,见字如晤,雷大姑内心情感的巨大波动瞬时传遍全身,赶紧侧过脸庞,不让孩子兵看到自己扭曲变形的老脸。
不怕老奶奶笑话,我家三代人都没有一个识得字的。
我打小就只管放牛一件事,红军过老家那阵家乡正闹饥荒,饿死了好多人。我娘哭了三天三夜,咬咬牙让我跟着队伍走了。到了红军队伍里,字倒是见着我了,可我还是认不得字。
孩子兵又一次望着雷大姑咧着嘴笑。
官乃山上花如血,木家真金可照心。
苍天有眼却无语,米姓遗孤散人间。
路边蒿藜经霜死,涧底流水淌无痕。
双钗合一圆一梦,娘亲本是蕙兰花。
亲娘的四句绝笔诗行,凝聚着悲天之怨和蚀骨之恨的五十六个字,那是字字如刀,句句似剑,声声如锥,四十七年来时时刺在心头。这扇门板尽管藏在家里最隐蔽的草垛底下,一直远离陈家的生活起居,现在还是因为红军队伍的到来,因为搭建浮桥的需要,再度出现在自己眼前。
老奶奶,其实我还是认字的,不过就只认得门板上面的“一”字和“人”字。看到雷大姑沉痛的表情,孩子兵不知自己犯了啥忌讳,惹得老奶奶不高兴,赶紧安慰起雷大姑。
雷大姑没有让眼角的泪淌出来,望着石门箐梁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木然地笑了笑,对孩子兵说道。孩子,离家久了想娘了吧?奶奶就教你另一个字。儿想娘,扁担长,娘想儿,路来长。这行军赶路可不简单哟,你将那一字的扁担横放到肩头上,你就长大了。这“一”字和“人”字合在一块,娃娃可就长成大人了!这木门……这木门……你们队伍上拿去用吧。要是……要是再借不到木板,你们的头怕是饶不掉你!
孩子兵小声抽泣起来,抹着泪说道。老奶奶,我叫你为难了,我虽不识得字,但这木门肯定记着你家的啥事情。你不说清楚,咱可是不能要,咱再到别家借去!
雷大姑伸出手去,将孩子兵搂进了自己的怀窝。
雷明志、付兴国、伍诗语、孙晓菡四人来到院子里的时候,正好看到眼前的一幕。
小丁当,你咋跑到老乡家里哭鼻子呢,该不是想娘了吧?寻道前来医治脚伤的雷明志想打破眼前的沉闷和尴尬,高着语调问道。
哪个哭鼻子了,我是看到老奶奶家门板上刻了字,就想到过湘江没了的那些伙伴,想起他们坟前连块木板都没有,连个名字也没有!被叫作小丁当的孩子兵撂起宽大的袖口遮着脸辩解道。
你们几个也是来借木板的吧?快进家里喝口水,待会儿帮这孩子将木门搬出去。这么大一点孩子,咋抬得动这实沉的木门?看到这队伍里还有女子兵,惊奇之中,雷大姑赶紧打了招呼。
大娘,我们不是借木板。村里老乡说你能接好麂子的断骨,很会治伤,我们找你帮忙来了。长得显瘦的那位女红军和言细语地答了话。
大娘,大娘,我这两个战友一个断了脚踝骨,一个剐了腿肚肉,你帮个忙,尽管把他们都当作麂子治!长得高挑的另一个女红军满脸欢快地戏耍着两个伙伴。
一夜之间突然来到皎平的这队伍确实奇怪。昨夜第一拨人来到家里,那是背着枪来,说是要请老伴去划船。今天中午第二拨人来到家里,干脆把枪搁在门外,说是要来借木板。现在第三拨人又来到院中,一个也没带枪,说是要来医治腿伤,居然连自己接好麂子断骨的陈年老事都知道。雷大姑吃惊地一一看实了四个人的脸貌。
短短半天,三言两语,喊奶叫娘,一下子就消除了雷大姑心底的诸多顾虑。再看孩子兵和后来的四个人,全然不像未曾谋面之人,倒仿走亲串戚地亲近起来。
大娘,打扰你家了,咱们跟你家有缘哟。你看看,我们不来就不来,一来就来一大群呢。三个战友都开了口,付兴国也主动跟雷大姑打了招呼。
雷明志一瘸一拐地走到木板门前,触电一样立在木板门前,刚才打趣小丁当时的笑脸瞬间消逝,死死盯着门板上的四行诗句,凝神静气,陷入沉思。
雷干事,这上面都写着啥?我娘可是教过我,庙里的佛像动不得,坟前的供果拿不得,堂上的牌位移不得,写了字的纸片木板毁不得。看到这木门上刻着字儿,老奶奶给的这门板我就没敢要!果然名如其人,小丁当的声腔又脆又响。
大娘,这木门是家藏的吧?雷明志回头望着雷大姑试探着问道。
雷大姑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她已经注意到这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红军立在木门前的异样神情。四十七年了,亲娘留给自己极为有限的点滴与无底无边的空洞,全藏在这四句诗行里了。四十七年了,自己做过千万次的破解,有过千万次不同的结果可能,又否定过千万次不同的结果可能。
相同之处只有一点,就是每一次的破解都是一次蚀骨铭心的绞痛,每一次的否定都是对亲娘记忆的重复叠加。
皎平这地方可有一座官乃山?雷明志似乎已经找到破解诗句的那把钥匙,接着问雷大姑。
皎平没有这山,禄劝没有这山,四川那面也没有叫这名的山!雷大姑尽量平缓着自己的语调。
那这字……这字是谁刻上去的,大娘是知道的吧?雷明志顿了顿。
那是……那是四十七年前……一个过路的哑巴女人用短剑刻下的!雷大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雷明志的问题如此顺从,又莫名地有着说不清的另一种期待。
过路的哑巴女人?雷明志喃喃自语。
木家?米姓?双钗?官乃山?过路的哑巴女人?雷明志将门板上的诗句不断地分解拆开,又不停地捏拢到一块,心里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奇怪情绪。
你莫要卖关子喽,赶快告诉我这些话是啥意思。小丁当伸手扯着雷明志的袖口,急切地等着雷明志告诉自己木门刻字的内容。
雷明志将小丁当的手握进自己的掌里,用力捏了捏。
你个鬼精灵,你娘说得对,你做得更对,毁了有字的纸片木板可是要背罪过的,是不是?咱队伍里再缺木板也不能要老乡家里的这木门,是这个意思吧?
受宠若惊的小丁当虽然得了表扬,却依旧想不通自己功在何处,劳又在哪里,为难地望着雷大姑、伍诗语、孙晓菡和付兴国。
你可是立下大功啦!你替我们找到了一段云南地方历史的凭证,知不知道,小丁当!
啥历史?啥凭证?你该不会编个故事哄我高兴吧?小丁当一脸纳闷。
雷明志慢慢走到雷大姑面前,将眼镜摘下来放在袖口边擦了擦灰渍,又慢慢戴了回去,平静地看着雷大姑的脸。
大娘,我知道这官乃山在哪儿了!
雷大姑的心早已提到嗓子眼。有些结果自己一生在找,可有些结果一旦找到,带来的不一定就是自己心底的真实需要。远嫁皎平陈家,找到了身为养女的结果,新婚礼敬公婆,找到了生母服毒明志的结果,偶遇玄寂师父,找到了胞兄浮萍同运的结果。雷明志要告诉自己的那座山,又将给自己带来什么,雷大姑屏住了呼吸。
大清道光二十五年九月,云南发生了震惊朝野的保山“屠回惨案”,四千多回民惨遭屠杀。保山县最终活下来的二百多户回民被官府强迫迁往荒郊官乃山,防止再生事端。
十一年之后的大清咸丰六年,杜文秀义军最终在大理揭竿起义,官乃山全体回民就地加入了义军。大娘,诗里提到的官乃山,就在保山的潞江岸边,离保山县城二百多里,离这
皎平渡口可是千里之遥。
原来自己果真是回民义军之后,原来撒马邑不是家,皎平渡不是家,自己的家居然会如此遥远,远在云南的另一个方向,远在千里之外的保山县城,远在残花如血的官乃山上。
雷大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罗婺本草
那股奇怪的情绪一直挤压着雷明志。
从放下哑巴女人题刻绝命遗诗的那扇木门起,他对这院里屋内的一切物件都有种想要了解的冲动。这份冲动一是源于绝命遗诗里的重大历史事件,二是源于眼前雷大姑不同寻常的平静如水。
洪门场陈家的堂屋并不宽敞,一丈二尺见方的空间里凭空多了两根斜撑后墙体的木头。想必是因为后墙临岩砌筑常有落石坠崖的缘故,为求保险才有如此应急之举。供桌之上的堂联年久失色,墙体和纸身已经混搭不清,足见家庭生计之艰。细细端详,左侧“陈姓堂上历代宗亲□□□□之灵位”的字迹还依稀可辨。
木家?米姓?双钗?官乃山?哑巴女人?
雷明志静静地立在这间略显局促的农家堂屋里,忘记了自己的腿伤之痛,将陈家木门之上的悲天诗句再次细细解读,眼神一直没有离开陈家年久失色的堂联。
付兴国斜靠在自己的背包上,解了绑腿撩起裤管等着雷大姑查验伤情。雷大姑将自己的眼神从雷明志的身上移了回来,静了静心思,走到付兴国面前蹲下了身。面前这个矮个子的红军伤在了右脚脚踝部位,肿得像馒头一般,想必是骨折了。雷大姑的表情凝重起来。
孩子家是哪里人,这脚咋个伤成这样子?雷大姑搓捏着付兴国的脚踝问道,想让他分散一些注意力,好细细探摸断骨的具体位置。
江西兴国县,大娘怕是没听说过?我们那个地方参加红军的不下五千人,差不多各个连队都有我们兴国人,单单我们连队就有十九个兴国人,过湘江时死了十二个,打贵阳时死了四个,在翠华小仓村又死了一个,现在只剩下两个了。
付兴国用嘴呶了呶那个稍显瘦弱的女红军,示意雷大姑两个同地老乡就在她的眼前。
一个县就有那么多的人参加红军,红军咋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雷大姑很不理解,她只知道在皎平一带,当兵一是走投无路投的军,二是乡里保里指名下来抓的丁。就在两年前,村里张树森家大儿子就摊上了这种事。这壮丁原本定在了船主金大朋家头上,可人家捐了十石米钱给县衙,壮丁名额就轻轻松松地转扣到张树森家头上。张家无米可捐,无法可想,儿子索性砍了右手食指,才躲过抓丁之劫。
她也是兴国人?雷大姑问道。
我那小气老乡名叫伍诗语,人家女孩子家金贵着呢,有姓有名,大户人家出身,才有资格取个甜里甜气的名字。不像我们贫家儿郎,小名鸡猫阿狗猪,大名没有一个,只晓得自家姓付,父母也没起个正经名儿,大伙都拿县名当我名,全连上下都叫我“付兴国”。大娘您叫我兴国吧,这样叫唤亲切点,听起来仿娘喊娃子一样地好受呢!
你个弹簧嘴,什么时候不擦油换抹蜜了!伍诗语显然对付兴国的介绍很不满,接口说道。大娘,别听他胡说八道,家里长辈给我取名诗语,那不叫甜里甜气,是说女孩子家话要少些,不要炸天碰地,讨人嫌弃。
付兴国和伍诗语的几句话,再一次拉近他们四人与雷大姑的距离,雷大姑的脸上渐渐地有了一丝笑意。
这队伍真怪。一个断了脚踝骨的人,从进门就没叫过一声疼,脸上总是精精神神,嘴里还话珠子不断,咋仿没伤没病似的。雷大姑终于捏着那断骨了,心疼起来。兴国哟,你这腿脚怕一时半会好不定,还咋个赶路!
怕啥子哟,比起那些死掉的老乡,我们算是有福气的人了。能跟着队伍冲过湘江,打下贵阳,围攻昆明,现在又百里行军,从翠华赶到了你们皎平渡。我就不信,一条腿咋就不能跟着队伍走。有了大娘给我接骨治伤,我怕啥,何况还有我那小老乡帮着我呢?付兴国的眼神落在伍诗语身上,脚上刺愣愣地痛,心头软绵绵地甜。
雷大姑站了起来走到灶台边,解下灶头的数十个布口袋子,抖了尘土,抓了一把草血竭和一把七叶莲混在一块,很小心地放到灶台上的石杵臼里,顺手将沾在袖口的碎根须摘下来,同样放了进去,开始捣研药草。伍诗语悄悄地跟了过去,想看看雷大姑捣研药草的技艺。
雷明志一直没有说话,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不时抬头看一眼雷大姑。
付兴国好像突然想起啥,脱下鞋子磕去底子上的黑沙泥土,望着两个破洞子,然后笑嘻嘻地瞅着灶台边的伍诗语乐了起来。
诗语姐,你说西南这地方怪不?贵阳出来时听首长说有个小村子叫“鸡鸣三省”,想来一个月不到我们就跑了三个省,你说有没有三千里?付兴国一边问话一边往伍诗语的背包上面瞟。要不是走了那么远的路,我这鞋底咋会磨出两个洞洞喽!
听出弦外之音的伍诗语突然警惕起来,几个大步就从灶台边跑到了背包前,冲付兴国吼道。不要给我下套,我警告你付兴国,别想打我那双新布鞋的鬼主意!鞋子破了不碍大事,穿着烂鞋也掉不了队,先让大娘帮你治好脚伤,腿脚瘸了可谁也帮不了你。你看人家好多连队都过江了,我们连队还剩咱四个人拖着后腿,你还一点不着急!
伍诗语将背包从付兴国的身旁提起来,拎到门外的石阶上,翻过背放下去,把那双新布鞋死死地藏压在背包底下,弯着腰来回看了一遍,看着那双新鞋压实落了才又回灶台边。伍诗语迈过门槛时,嘟着干裂的嘴唇,斜了付兴国一大眼。
没讨到好处的付兴国倒也不恼,回过头来笑嘻嘻地望着雷大姑,重新诉起苦水。大娘,你看看,我那小气老乡烦不烦人,有钱人家的小姐难说话呢,那双新鞋我都厚着脸皮讨了三次也没舍得送给我。大娘,你说这鞋子又不能当饭吃,背着显沉也不管,就是不舍得送人,人家怕是要留作嫁妆呢!
雷大姑注意到,付兴国的脸上有着一种说不清的幸福与满足,好像脚上根本没伤没痛一样地轻松。再看伍诗语,脸上闪着女孩子特有的清亮眸眼,嘴唇一嘟,细眼一斜,娇嗔毕现。她有意回避某种情绪,可这种情绪偏偏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自己水汪汪的眼眸深处。
眼前的情绪和气氛,雷大姑何曾熟悉,年轻夫妻那阵每晚替陈满仓洗脚的情景好像就在眼面前。
男女之爱,是道人人都躲不过的坎。
雷大姑清晰地捕捉到眼前这两位年轻红军之间的特殊情感,那是超越同乡关系的另一种情感,可惜眼前的情势并不允许他们轻易放纵自己的真实想法。没日没夜的行军赶路,千里万里地扛枪打战,缺衣无药,还要忍着伤病爬山过河,面对如此艰难形势,人人心中却没有一丝抱怨,还要相互鼓励关心。雷大姑开始同情着这支队伍的艰难处境,更加在意起付兴国的脚伤了。
灶锅里的水滚烫开来,不断升起的热气在雷大姑和伍诗语眼前晃成一道舞动着的丝帘。
大娘,这是啥子根,有股微香味,闻起来怪舒服的?伍诗语一脸好奇,从布袋子里捻了一小条根须放到嘴边翻来覆去地嗅着。
闺女,你记好,扁圆的根叫草血竭,满圆的根叫七叶莲。
七叶莲又叫鹅掌柴,我们当地彝族话叫作归手,是彝家常用的刀伤药,有一股特殊的香气。这药一般冬天落叶时采挖,根子越粗香味越浓,又粗又香药效就更好。雷大姑用力捣研着归手根,扭着脖颈将脸往衣领上来回擦蹭了几下,想要抹去额头的汗液和眼眶四周聚拢着的水汽。
归手!归手!
伍诗语口里一个劲地念叨着。能在这样的峡谷小村里学会一种用当地少数民族语言取名的草药,伍诗语脸上的疲态早没了踪影,一脸兴奋地将自己的手掌上下来回不停地翻动。
大娘,我记住了,这草药叫归手,可消肿止痛,舒筋活血,根子越粗越得劲,香气越浓越有效,是不是?伍诗语娘前撒娇一般的翻着手掌。
雷大姑笑了笑,使了眼色让伍诗语凑近自己,贴着她的耳根子低声叮嘱道。归手还有另一个特别的疗效,可治女儿家月事不利落。你可记好了,这是我们当地彝家的大偏方,我看见你们部队里有好多的女兵,你学会了就可随时帮人家大忙呢!
伍诗语脸上潮红顿起,赶紧扭头去看付兴国。付兴国早将自己的破布鞋搁在脚旁,正使劲搓揉肿得像馒头一样的脚踝,刚才的嬉皮笑脸神态换成了一脸的焦急劲。雷明志虽然伤口溃脓,却若无其事,心思全在手中的笔记本上。
伍诗语悄悄地扯了扯雷大姑的衣襟,小声问道。大娘,这草药咋个用,是煮水喝还是干嚼着吃?我正好身上来着呢,这两天一直忙着赶路,小肚子总是胀着疼。
闺女哟,你不说给大娘听,大娘早看出来了!从进家门起你总是伸不直腰板子,刚才拎那背包出去,回来时老半天捂着腰身,还时不时偷看后裤管上的绑腿带子。
雷大姑语带疼惜,眼睛望着稍显清瘦的伍诗语,手里的力道不断加大,只是七叶莲的根块太过硬实,捣杵半天只碎成一些大小不一的块棱子。
大娘,您小点声!伍诗语做了个噤声手势,凑到雷大姑的耳边轻声说道。别让那两个男兵听见,羞死人呢!
晓得嘞,晓得嘞!雷大姑偷偷笑着,故意将灶台上的杵臼捣得空响。你那同伴打进家门就只管写写画画的,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雷大姑瞟了一眼雷明志问伍诗语。
噢,你说他,他叫雷明志,是队伍里的宣传干事,可是咱们队伍里的大能人,红军领导差不多都晓得他呢。要说学问,给怕是……十只船都装不完呢?伍诗语本来想到“学富五车”的美妙比喻,担心雷大姑理解不了,入乡随俗临时改了用词。
噢哟,十只船都装不完,那得读多少书,那得识多少理!
雷大姑的眼神再次滑过墙角的那扇木门,眼前这个眼镜伤员的博学,其实在他破解亲娘遗诗时自己就打心底认同了。
灶台上的杵臼有节奏地响着,灶洞的火苗烧得越来越旺。
下午三时,药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院内,太阳在雷大姑家的台阶上映射出一个亮堂堂的方形光块来。孙晓菡静静地坐在门口,上身躲在屋檐下的背阴之处,双腿伸在台阶上沿亮堂堂的光照里,捧着雷大姑给她的那本《罗婺本草》读了半天了,就着一帖刚劲有力的柳体楷书,找到了一片让自己尽情享受的山水天地。
今日来到雷大姑家里,江边农家难得的片刻小憩,一来替付兴国、雷明志两位伤员作些应急治疗,二来确实想要好好放松休息一阵,蓄点精神好过江去。半个月来的行军赶路,走过无数条深沟大箐,遇到过无数的野花奇草,眼馋得要冒水,却没顾得上仔仔细细地看一眼。现在坐在洪门场陈家院落的台阶头上,竟然全都看到了。那些花花草草以另外一种方式,分门别类地开在名叫《罗婺本草》的药书里。
父母管自己取名晓菡,一是因为自己生于鸡鸣之时,二是想让自己做一棵能经风雨的菡草。原来山野之中,百草皆可为药,原来万人之间,自己就是一棵独一无二的菡草。
陈家院落,灶台散着药香,尘土泥垢积渍的古书亦散着药香。
打开《罗婺本草》“外伤止血类列方”章节,孙晓菡一下子沉了进去。房里的几个人似乎已不存在,过江的事情好像也没那么紧急,她已经与书中一片又一片的野花绿草融成不可分割的整体了。
沉浸在特有的陶醉里,不觉之间,孙晓菡轻轻念出声来:
《止血验方歪叶蓝》:属胡椒科植物,取干燥茎、叶入药。冬季采收,去泥土,阴干。枝高六尺有奇,茎呈绿色,节膨大,或有须根,断面中空。基部歪斜,有柄,故名。色蓝绿,叶多,香气浓者为佳。味辛,性温。镇痛,或治风湿骨痛,或治痛经止血,或治跌打损伤。研粉口服;鲜品捣敷患处。
《痨伤复方跌打散》:土鳖虫(炙用)、麻黄(炙用)、没药(炙用)、乳香(炙用)、当归、川芎、草血竭、三分三、生南星九味各五钱;三七三钱、雪上一枝蒿(巨毒)一钱,另配入药。共计十一味,研为粉状,过筛,混匀。味苦,兼麻。或治筋骨损伤,或治跌打损伤,或治外伤出血,或治淤滞疼痛。
《五味土方接骨散》:彝语名曰“号务宰莫”,为彝家民间验方。白芨、紫草根、满山香根皮(兼用)、玉葡萄根皮(兼用)、糯米草,计五味,分别研粉,过筛,混匀。解毒散淤,消肿止血。或治跌打损伤,或治外伤出血。遇水即沾,糊状包敷。
这种特有的陶醉状态,对孙晓菡来说既是可遇而不可求,又是只能意会不能言说。那些方子仿佛有着一股神奇魔力,叫自己的眼睛舍不得离开片刻,伴着轻松均匀的呼吸,孙晓菡沉浸在另一个宁静的世界里,一口气读完《罗婺本草》外伤止血类的四十四个列方,她再也坐不住了。眼前的这位老妈妈原本也不像识字之人,这书从何而来?那泛黄的土纸上极为流利的柳体楷书又是何人笔撰?
孙晓菡站在台阶头上,合拢双臂,调匀呼吸,将《罗婺本草》书稿轻柔地贴在自己起起伏伏的胸脯上面。
眼下红军缺医少药,眼前的这本民间验方,可是数万名红军最为有力的后勤保障之一。草药救急,正是军团部翠华征粮工作会议上的主题之一。即日行军,一要筹足钱粮,确保半月之需;二要寻医问药,哪怕花光钱物也要筹足应急之药品。三要熟悉民情,宣传革命道理,讲清红军渡江北上之意义,争取更多当地彝汉群众为红军带路,若能加入队伍则更有益处。团政委说过的三句话,让孙晓菡意识到这本药书的重大价值。
向雷大姑借书的念头在孙晓菡的脑际不停地闪。
合起《罗婺本草》,孙晓菡冲屋里的雷明志一边小声叫唤,一边招着手儿。雷干事,雷干事,你出来一下,我有事请教你。手势轻柔暧昧,语气溢着欣喜。
雷明志抬头看了孙晓菡一眼,将笔记本折了页面夹住半截铅笔头,轻轻搁在自己的背包上,扭头一看,灶台边的雷大姑与伍诗语脸凑脸地说得很是投缘。
雷明志一瘸一拐迈过门槛,孙晓菡赶紧上前将他搀扶到院子里,没等他站稳脚跟就急匆匆地开了口。你说怪不怪,这雷家大娘看着不像识字人,咋会有这样一本药书,自己还懂得药理?真想不到皎平渡这种蛮荒地方,会碰到这样的奇遇。
雷明志想了想,反问道。鬼丫头,你是不是看上了老乡的药书,不吃酒咱先告醉,红军的纪律你是晓得的?
先莫要张口纪律闭口纪律,你说眼下咱们最缺的是什么,见了这本药书,见了老乡家哪些草药,好好摸摸你那条血淋淋的狗腿子,你难道就没有啥想法?
想法,我的?狗腿子永远成不了便宜虫,我可不像你一样!不想让孙晓菡牵着鼻子走,雷明志故意拿话激她。
莫要胡搅蛮缠,你晓得这不是同一个概念。我是想帮部队寻些救急药草,不是从你口袋里往外掏东西,两码子的事情你懂不懂?孙晓菡鼻翼翕动,脸色渐红,显得有些激动。
这事我可帮不了忙,也开不了我这穷酸的口。
亏你还是个大文人,上知天文,下识地理,人间知冷暖,尘世懂炎凉。你敢不帮我忙,今日偏要让你开一次穷酸口!
一看劝不动雷明志,孙晓菡干脆使了蛮力,死活掐着他的胳膊不松手。
求你了,别给我戴高帽。你要是再吹嘘,干脆直接把我吹过金沙江,那反倒省事了。你晓得,我可是正儿八经姓雷,不姓三国那个诸葛什么的亮!
雷明志话音未落,孙晓菡突然撒了手,一脸兴奋,眼神亮了起来。慢些说,你慢些说。你姓雷,大娘她也姓雷,有了这关系,我晓得咋个整喽!
孙晓菡丢下雷明志转身跑进屋内,蝴蝶穿花一样轻快地迈上了台阶。
一经孙晓菡刚才的拉拽,害得雷明志咧着嘴站在院心里,强压着腿上的疼痛,再度在意起雷大姑极不寻常的平静。
冲着孙晓菡的背影,雷明志摇了摇头。
双钗合一
雷明志的脚伤是三天前在翠华留下的。
那天夜里参加完团部征粮工作会议已是夜里十点钟,因为队伍白天在翠华小仓村王家开了粮仓放了粮,团部安排要做好宣传工作,为了不影响第二天行军赶路,雷明志只好星夜点了火把去写标语。秀才爬梯,夜书文句,“瞎眼”攀高,火照涂墙,总有特定的危险存在。尽管雷明志已经做到很小心,很谨慎,可歌诗卡雷二娃家的木梯还是让他留下深刻记忆。踩断梯子横担的雷明志从半空中跌落下来,没来得及喊叫一声,一条右腿就让木楔子从脚踝顺着腿肚子划通脚弯间。血糊淋漓的雷明志,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摸腿寻伤,而是满地去找眼镜。万幸之中,好在是梯毁人活,腿伤镜好,虽有斯文扫地之恼,并无毁镜“失明”之憾。
雷大姑仔细看了雷明志的腿伤,虽然只是剐伤,创面也不大,只是伤口划得太深,加之没有好好休养,已经感染溃出脓血了。
闺女,你那药箱里还有啥消毒的药水?雷大姑问伍诗语道。
大娘,啥也没有了,队伍一直在赶路,走得都是大山区,实在没法筹到药品。伍诗语为难地摇了摇头。
那你帮大娘个忙,到院子的篱笆墙边扯些苦蒿枝条回来,拿杵臼捣些蒿枝糊糊。雷干事这伤口得有些日子才能愈合得上,我得替他多准备几贴排脓护创的药膏。一天不到的时间里,雷大姑真切地感觉到眼前红军队伍的艰难境况,整支队伍个个破衣烂裳,无粮无草,一块木板要借,一棵草药要借,心里更加在意两个伤员的病情。看到伍诗语对农家草药的兴趣很浓,又有一股子打破砂锅问个底的心气,雷大姑想让她学些就地取材的应急土法。
大娘,雷干事这腿伤肯定比那麂子的断骨还难治吧?
孙晓菡拿着《罗婺本草》药稿凑到雷大姑和雷明志中间来,有些没话找话的味道。
闺女说笑了,这人咋能与麂子相比呢?
搁在别人身上不能比,放到雷干事身上就能比。麂子断骨是怪猎人狠心,他这腿伤只怪自己粗心。孙晓菡对刚才雷明志不配合自己借书的想法很不满,一边调侃着对方,又一边将手中的《罗婺本草》药稿使力地晃了晃。
你好好跟付兴国呆在一边休息去,管好你那张五流四水的嘴,不要胡乱咒骂别人,更不要随便占人便宜。雷明志话里有话,警告着孙晓菡。
雷大姑早就注意到了孙晓菡对那本《罗婺本草》的喜爱。从往自己手里拿出去就再没离开过她的手,先在门外足足看了一个多时辰,没搭理过任何人一句话,现在回到屋里也舍不得离开手掌片刻。细细端详她脸上的情态,雷大姑似乎找到了自己当年对半角金可先生崇拜有加的影子。
药书你看完了吧?大娘见你半天都没说一句话,在那门外绣花一样认真呢!雷大姑将研细的草血竭和七叶莲碎沫一勺一勺地舀在木盆里,再将一些渣皮酒水小心地倒进去,轻轻地搅动着,不露声色地问起了孙晓菡。
大娘,你莫羞我,我哪会绣花?孙晓菡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将那药书往怀里藏了藏。
大娘,大娘,她要是会绣花,那我付兴国就敢保证铁树变绣娘,房梁开出花。付兴国冷不丁地从旁插嘴添乱。
你莫要讨人嫌,你在诗语那里骗不到新布鞋,到我这里说啥风凉话。你没见我正在给大娘帮忙?
搁在平时,依着孙晓菡的脾气,付兴国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可现在的孙晓菡却会如此的轻描淡写,这让雷明志很是意外。
付兴国一看没能起激孙晓菡的火暴性子,而雷明志的伤还有些时候才能包扎完毕,一时之间无事可做,随性打开身边的帆布包,叮叮当当地倒出了一包马掌钉,一一清理着上面的草渣细土。
孙晓菡,你看看这是啥?谁个稀罕一双新布鞋,我这包里可是六十个马掌钉,要是当作鞋子穿,可以为咱们的十五匹军马换掌做鞋。一四得四,二四得八,三四一十二,你好好仔细算一算,那可是三十双“铁鞋子”!付兴国得意地举着手中的马掌钉。
付兴国举钉炫耀的这个举动,让雷大姑惊呆了。
五十五前,半角村的金可先生离开翠华时,雷家为了修复被王永佑砸断了的指路石碑,养父雷震天用了足足六十个马掌钉做了个楠木碑架,将它牢牢竖在了翠华小仓路头。
养父下了如此血本,只因那是一块沾了仙气的碑,它帮过雷家驱鬼除邪,更帮过成百上千的路人不迷方向。养父雷震天曾说过,雷家的指路石碑好端端竖了三十年,雷家要它再竖三十年,再竖几辈人!
现在,这些马掌钉居然被人带到百里之外的皎平渡口,居然一个不少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居然成为红军救急的军需物资。
掌钉依旧,物是人非,当年的指路石碑早已损毁,当年的雷大姑早已不复存在。冥冥之中,雷家的那六十个马掌钉竟然神奇地被红军从百里之外的翠华带到自己眼前,再度揭开自己作为雷家养女的那道伤疤,再度想起天地之间同龄同岁的另一个男人,自己浮萍同运的孪生亲哥。这个情感上的巨大震撼,是付兴国这个局外人没法体会得到的。
亲娘的遗诗,已经破解。
养父的掌钉,再现眼前。
雷大姑陷入了可怕的沉静之中,眼中蓄满一坛酸辣的浊水。
大娘,你没事吧?雷明志将雷大姑手里拿着的药膏轻轻取到自己手上,疑惑地望着雷大姑瞬间苍白异常的脸。
大娘,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孙晓菡从未见过如此吓人的表情,赶紧放了手中的药书,腾出手来搀扶着雷大姑。
大娘,有了这六十个马掌钉,红军的军马可以驮更多的物资,可以驮更多的文件,可以驮更多的伤员,帮助红军打更多的胜战。付兴国很小心地将那些马掌钉一个接一个地放回帆布包里去。
回过神来的雷大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孙晓菡拉到自己对面坐下,再次仔仔细细地将她看了一遍,幽幽地说道。闺女哟,你那心思大娘早看在眼里了,你是打心眼里爱这书,这本手抄《罗婺本草》大娘就送给你了!雷大姑将地上的药书捡起来,递给了惊慌失措的孙晓菡。
这个结果可是雷明志和孙晓菡没有想到的,雷明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雷大姑将书硬塞给了孙晓菡。
整整五十五年了,半角金可先生将《罗婺本草》书稿放在雷家断碑之上,将他的毕生心血托付给自己这个黄毛丫头,那是要自己替那些穷苦人家解些病痛。如今,雷家修复的断碑早已损毁,金可先生早已身化腐土,养父养母早就撒手人寰,自己这只飘飞数十年的风中纸筝,总算找到了自己远在保山的祖根。这是上天对自己的回报,这药书与其再藏贫屋,不如远送有缘之人,叫它再结一回善果,回报金可先生一辈子悬壶济世的隐者宏愿。
大娘,这可千万使不得,这部书稿可是你家传世的宝贝,是你治病救人的全部精华,红军可不能要。经历刚才的紧张气氛之后,孙晓菡的推辞是真诚的。
傻闺女,那些方子早记在大娘心里头了,已成生了根的东西,这药书你们真的可以带走。说句实话,你们想要那扇老木门,大娘我还真的舍不得给呢!
孙晓菡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大娘,噢不,干娘,您就认下我这个女儿吧。孙晓菡在雷大姑面前深深地跪了下去。您将如此贵重的药书给了我们,咱一定要拜下您这位干娘,咱一定要代表三万多的红军谢谢您!
傻闺女,是大娘我要谢谢你们,是你们让我寻到了一生最想要那样东西!雷大姑再也止不住两眼酸辣浊泪,伸手拉起地上的孙晓菡。
雷明志顺着雷大姑的眼神再次看了一眼木门板上的绝命题诗,“米姓遗孤”四个字猛然变得更加清晰,心里有了一种确信,眼前的这位老大娘跟那首悲天恸地的绝命题诗定然有着最直接的关系。
大娘,你这药书我们真的不能要。我们红军有纪律,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雷明志再次推辞道。
雷大姑一手拉着孙晓菡,另一只手拉着雷明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雷干事,大娘我要谢谢你,是你让我死了的心又活过来了。你替大娘解了诗章之秘,大娘今日终于知道,六十七年前真的有过一支像你们这样的队伍到过禄劝,我的父母就是那义军中人,我和亲哥被他们寄养在禄劝本地,我的祖根原来是在千里之外的保山县,我的亲娘原来真叫惠兰花,我的生身父亲原来他姓米!
出自雷大姑口中的这几句话,让雷明志对那首绝命诗章的拆解最终得到确认。普通农家的一次寻医,竟然寻出了杜文秀回民义军的重大历史事件,竟然寻出一段义军托孤的悲情往事,又竟然寻出峡谷人家馈送珍贵药书的拥军之举。雷明志心底一热,对皎平渡的认知瞬间发生了改变,对眼前的平静如水的老大娘充满着敬意。
谁道滇地荒,金江有奇谭。
他日和风过,月下乾坤朗。
细细梳理陈家所遇,心底一诗自然而成。
静静地候着雷大姑脸上的泪水干涸,雷明志看着伍诗语点了点头,示意她收好大娘送的《罗婺本草》书稿。
金沙江水的涛声不断从远处传过来,和着渡口的马嘶人吼,回荡在空旷的皎平渡峡谷。
下午五时,治好腿伤的雷明志和付兴国在两个女伴的搀扶下准备离开陈家小院。雷明志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布小包,轻轻取出一枚金钗递给雷大姑。
大娘,咱红军队伍里啥也没有,这首饰是两天前在翠华大土豪王永佑家开仓放粮时搜到的。那个姓王的恶霸地主已被红军镇压,这枚金钗可是我们穷苦人家被剥削的铁证,现在,我们转送给大娘。药书我们收下了,十四袋草药我们也收下了,这东西请您一定得收下!
又一枚梅花金钗呈现在雷大姑面前。梅瓣硕大,梅枝自然弯典,呈半弧形,花枝一体,瓣枝互衬,浑然天成,烨烨生辉。
“双钗合一圆一梦”!
亲娘悲天所寄,竟然通过眼前的红军队伍帮助完成,自己的浮萍胞兄,竟然会是恶霸豪强王永佑!!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
一切变得如此苍白。
一切恍如惊天噩梦。
雷大姑缓缓伸出手去,将梅花金钗托在掌心。
时间在此刻停滞不前,空间在此地失去轮廓。伴着皎平江峡特有的燥热天气,一种莫名的热浪将雷大姑从头到脚包裹个严严实实,让她喘不出一丝丝的气息。眼前的四个人影在旋转,门前蒿枝丛在旋转,整个院子在旋转,渐渐地一整条的金江峡谷都在雷大姑的眼前旋转起来。
娘!老娘!我的老娘哟!囡囡今日寻到亲哥喽!原来他就在撒马邑,就是跟我一同长大的学伴,就是跟我一生一世结仇的那个冤家,就是王家摇身一变的那个土豪。
雷大姑攒起自己老迈躯体里所有的力量,真真切切地想撕碎眼前的一切东西:撕碎那些蒿枝丛,撕碎那些草药袋,撕碎那些鱼虾,撕碎那些苇草,撕碎敢于阻塞江水奔流的所有石棱和沙砾,撕碎敢于高飞盘旋天空的所有鹞鹰和雀鸟。
干娘,您收下吧,这枚金钗!孙晓菡再次诚恳地请求道。
你们告诉我,王永佑是咋个死的?雷大姑平平静静地问道。
白天红军开了他家的粮仓,晚上他自个儿上了吊。雷明志答道。
我真的可以收下,这金钗?
雷大姑已经再没有支撑自己站立的力气了,身体软软地坐在院子的门槛上,目送着雷明志、付兴国、孙晓菡、伍诗语慢慢走出院门,走向江边。
竹竿打水起船儿喽,吆嚯嗨;
船过江心莫乱摆喽,吆嚯嗨!
生个儿子爬山山喽,吆嚯嗨;
生个囡囡锅边转喽,吆嚯嗨!
儿子爬山背柴柴喽,吆嚯嗨;
囡囡灶台煮菜菜喽,吆嚯嗨!
有柴烧火水就开喽,吆嚯嗨;
开水煮糖甜透腮喽,吆嚯嗨!
一篙撑开金江渡喽,吆么吆嚯嗨;
一篙撑开云贵川喽,吆么吆嚯嗨!
夕阳渐渐地落入皎平渡苍茫荒凉的群峰之中,翻江倒海的船工号子一阵紧一阵地响在金江峡谷里。
黄昏暮色里,雷大姑的手掌终于紧紧地捏拢在一起。
图片提供:郜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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