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篇文章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微木,执业律师。笔名取自陶渊明的《读山海经》: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鸦片类药物,也被成为阿片类药物,是一类强大的止痛药物。该类药物包括吗啡、海洛因、可待因等,以及一度被当做硬通货的、有乡村海洛因之称的奥施康定(Oxycontin)。
长期、过量使用阿片类药物会造成服药者身体依赖(停药会出现疼痛加剧)以及心理依赖(停药会出现心理上的焦虑、抑郁等)。阿片类药物的成瘾症状与我们熟知的毒品上瘾类似,晚期上瘾者需要接受强制戒毒治疗。
但制药厂、销售商却对公众隐瞒了这个事实。制药公司(包括普渡制药、强生等声名在外的制药厂)采取的有违道德的宣传手段,称阿片类药物不仅疗效好,且成瘾率极低可安全使用,大众应该更广泛地使用它们。在医生处方自由度较高的区域,甚至形成了医药代表忽悠医生,医生忽悠消费者,医药商、病人、毒贩和吸毒者拴在一条供应链上的局面。
在这样的误导下,阿片类药物的使用逐渐泛滥,姑息治疗、急性疼痛、痛经、慢性偏头痛患者等都成为阿片类药物的救济对象。年,仅在北美就开出了数以亿计的阿片类药物处方。
年后,公众终于逐渐清醒。年6月30日,Oklahoma州以危害公共健康为由,将普渡制药、强生制药、屈臣氏等13家药品制造商或经销商告上法庭。这个案子在年8月获得胜诉,法院判处强生制药厂向阿片类药物整改基金支付5.7亿美元。
—以上为作者根据维基百科、世界卫生组织简报以及相关案卷整理
桑宜从会议室出来,手表从四点五十九分跳到五点整。桑宜的心跟着重重跳了一拍。
等了几分钟,既没有琳达的电话,也没有她的短信。
五点二十五分,桑宜实在忍不住了,给琳达拨了过去。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掐掉了,那端传来琳达的语音留言。
“您好,我是琳达·谢,很抱歉哦我暂时不在,无法接听您的电话,请在提示音后留下您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我会在第一时间内回拨给您。我们是美丽新世界房产,美丽新世界房产,把房子变成家,把日子过成诗。嘟——”
桑宜把电话挂上。
她发了三十秒的呆,给琳达写了条短信,告诉她自己还在等待消息,然后她开始收拾东西。
五点半,桑宜离开办公室。
向寅说的那座大喷医院的正前方。喷泉的底座呈正圆形,架在巨大的矩形水池上。水流自圆心喷涌而出,在高空闹着嚷着,散成细碎的的珠子向下落。
夜幕微落,水池底部的灯管流出淡黄色的光,医院大楼玻璃窗漏出银白色的光,都落在喷泉上,仿佛笼着一个无止无休的梦。
桑宜看了眼手表,六点差五分,向寅还没有到。
她正打算在喷泉池边坐下。
“Hey……”
桑宜回过头。向寅左肩斜挂着一只书包,右手托着一本书,正快步向她走来。走近了,他冲桑宜点了点头,规规矩矩说了声,“对不起我来晚了。”
“没事,是我来早了,”桑宜说,“对了,你今天怎么会在湾区大学啊?”
“嗯,”向寅说,“我在这边上课。”
“你不是城市大学的学生吗?”
“是我们学校和湾区大学有交换课程,成绩前百分之十的学生可以来湾区大学选课,有点像访问学生的意思,只不过有成绩要求。”向寅解释着。
“原来是这样,”桑宜说,“那还挺恭喜你的啊。”
“也还好吧。”
桑宜瞥了一眼向寅手中的书,隐约看到surgical(外科的)这个词。
向寅的视线也落在书的封面上。桑宜原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将左肩的背包取下,将书装了进去。
两人买了饮料和三明治,在医院一楼的咖啡厅坐下。
“说说你从原告的医疗记录里看出了些什么吧?”桑宜开口道。
向寅从书包中取出一个黄色的大信封,放在桌子上。然后他从裤兜中摸出手机,与信封并排放置。
桑宜这下注意到,向寅的手机(与口供时她的猜测一样,手机的确是旧款的iphone5)屏幕裂成了一张蜘蛛网。
“你的手机屏幕……”
“嗯,上次不小心弄坏了,没去修。”
他把手机解锁,递给桑宜,“这是原告医疗记录的照片,你自己看。”
桑宜想起来,那次口供,她与原告律师中途离场,回到房间的时候看到向寅的面前摆着一只背面冲上的手机。在录像师傅调整镜头的当儿,向寅将手机收了起来。
现在这只手机正躺在桑宜的手中。破裂的屏幕上是一张照片,照片中是这样一段:
▲图片为微木根据情节自制。
桑宜把手机放回桌上。
“我记得口供的时候,原告律师先拿了一份原告医疗记录的原件,他把原件给了口供记录员,口供记录员拿去做了三份拷贝件,分别给了你、我和原告律师,原件则是被口供记录员归档了。所以说,你拍的照片是那份归档的原件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向寅说,“我的答案是’是的。’”
“那么第二个问题呢?”
“第二个问题,我看你们给我的拷贝件,我发现文件上有很多歪歪扭扭的黑色横杠,遮掉了不少内容。那些横杠看起来像是,律师在原件上用黑色马克笔手划掉的,我当时就想看一眼原件,看的时候就顺便拍了照,就这么简单。”
“那你是在我和原告律师出去的时候,悄悄拍的吗?”“不算是悄悄拍的吧,我问口供记录员,能不能借原件看一眼,他就直接把原件拿给我,然后和录像师聊天去了。又没有人看着我,我当然可以拍照了……所以他出门的时候,我还专门跟他说了谢谢,你注意到了么?”向寅说,话语中有些邀功的意味。“另外,我觉得你还应该问我第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应该问我,我拍下来的这些照片有什么特别之处?”
“好,就照你说的,我现在问你第三个问题,就你刚给我看的那张照片来说吧,它有什么特别之处?”
“编校的地方,那些马克笔的黑色杠子,你把它们放大。”向寅说。
桑宜照做,屏幕上的裂痕让歪歪斜斜的黑色横杠显得支离破碎的,但放大到一定程度时,桑宜竟然看到了黑色横杠下的字迹—字迹也是黑色的,但比横杠的颜色要深,工整的泰晤士新罗马12号,与没有被遮住的那些一般无二。
准确的说,马克笔涂的黑色杠还是起了一定作用的,有个别字母完全被覆盖,无法识别,但能看清楚的那些字母已经足够让桑宜推断出整个的单词了。
桑宜惊讶地拼凑起黑杠覆盖下的信息:Migraine(偏头疼),lowerbackpain(下背部疼痛),insomnia(失眠)。这些信息与没有被遮住的部分连起来,组成了一句完整的句子:年3月2日,年11月9日,年1月2日,因偏头疼、下背部疼痛、失眠就诊。
桑宜挪动截图,在第二个黑色横杠处放大。这次,她拼出了以下文字:“Oxycontin30mgTab,POq4hoursPRNpain(奧施康定,30毫克口服药片,每四小时口服一片)。
Oxycontin30mgTab,POq4hoursPRN,pain。字母在眼前旋转,转着转着变成了水的颗粒,颗粒喧嚣着坠入喷泉,喷泉流着淡淡的光,像一个混沌的、无止无休的梦。
桑宜将向寅的手机放回到桌上。“照片除了这一张,还有其它的吗?”她抬起头问向寅。
“有是有,只是……”
“只是什么?”
“没什么。”向寅淡淡地说,他将目光从桑宜脸上移开。
他指了指被她放回桌上的手机,“你要是从现在的屏幕退出,就会看到一个相册集。这个相册集叫做‘BeatPlaintiff’(击败原告),是我建的,里面都是原告医疗记录的照片,每一张都有校编,每个黑色横杠都能看出内容来。”
桑宜觉得血往脸上涌。“你所谓的内容,就是原告服用阿片类药物的病史吗?”
“是。”向寅很坦然。
“可是这是原告的私人病史,是原告在提供给我们医疗记录时选择隐藏的内容——”
“既然是想要隐藏的内容,那原告律师为什么不隐藏好一点呢?对不起,是我打断你说话了……”向寅说。
“没事你说吧,我听着。”桑宜说。
“好,那我说了。我觉得,原告律师应该先将医疗记录的PDF扫描到电脑,用Adobe添加黑色横杠,再打印出来。如果这个要求对他来说太高了的话,或者说他只愿意用马克笔这种原始的方式涂掉私密信息,那么他也应该多付出点努力。比如,他就不应该带马克笔手涂的原件来口供现场,他应该带复印件——你知道,这些手涂黑杠复印一次就看不出底下的内容了……”他停住话头,“你……还好吗?”
“还有么?”桑宜没有正面回答他。
“你还想听?”
“说吧。”
“我买了只Sharpie牌子的黑色马克笔试验了下,如果要覆盖掉打印机墨水的那种黑色度,最差最差,也要把隐藏的部分反复涂到五遍以上,两三遍之内,字迹看得很清楚,原告律师把地雷一样的医疗记录原件带到现场,实在是——”
“又笨又懒么?”
向寅愣了一下。“电话里我随口说的,你还记得啊……”
桑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Alex,我且不论你手段是否正当,这样的证据拿到法庭上,和车祸的相关性何在,意义何在?你不会是想证明,原告因为吃了两片止痛片所以就开不好车了?”
“当然不是,但我想证明的东西更有杀伤力。”向寅说。
“什么意思?”
向寅拿起桌上的黄色信封,递给桑宜。
信封很大,周边扁塌塌的,中间却鼓出。桑宜把鼓着的那一沓取了出来,那是彩色打印的照片。
最上面的一张背景漆黑,其中隐约可见一辆SUV的轮廓。
桑宜将第一张翻去,第二张依然是背景漆黑,但SUV的模样很清晰。那是辆银白色的SUV,以右侧冲着桑宜,右前灯附近有些红色的痕迹。
桑宜翻开第三张。那是银白色SUV右侧的特写,镜头放大了,右前灯附近的刮蹭像一个川字,红色的痕迹则是蹭上的漆。
第四张和第五张则是换了个角度拍SUV。从该角度看去,这辆SUV正停在被路灯照亮的私人车道上。车子的头部显然冲着马路,车子的后方则是一幢两层别墅,窗子黑黢黢的,但微黄的路灯照在砖红色的外墙上,又将一切晕染得宁谧又温馨。
桑宜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些照片你都是在哪里拍的?”
“原告家门口。你们公司给我的那份交通事故报告上有他的地址,我其实已经跟他很久了。”
桑宜心跳急剧加速,脱口而出,“如果被逮到的话,你的麻烦就大了!”她语气严厉的程度远远超出向寅拍照行为的严重性。
向寅没接话,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阴晦。过了大约半分钟,他忽然冲桑宜笑笑。“这件事情我做得很小心,事实上,如果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对于我的后果要严重得多,所以我请你相信我。”他说得很慢也很肯定。
“你拿什么来让我相信你?”
在这句反问下,向寅一时微讷。他向后仰,头靠在椅背上。
“我还在等你的回答。”桑宜说。
向寅于是坐直,“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说完这句话,他恢复了平常的神色。他把照片向桑宜推了推,说,“你接着看吧。”
桑宜按着照片的手停住。很安静地过了片刻,她还是抽出了第六张照片。但她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第六张照片的边缘仍然是漆黑的,但正中央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白色光斑,光斑的周围是照亮的区域,可辨别出车子的方向盘、黑色的驾驶座皮椅、一部分的副驾驶座、和同样皮革质地的的中央扶手箱。一个纸团和两个塑料包装袋(看起来像是某种饼干的包装袋)散落在副驾驶座上,一根银色的充电线搭在中央扶手箱上。目测应是食物的碎屑撒的到处都是。
一言以蔽之,车内脏乱得一塌糊涂。
但最吸引桑宜注意力的是中央扶手箱上的两个杯托,杯托中白色的瓶盖露出一角,瓶身则没在杯托的凹槽中,看不大清楚。
桑宜慌忙翻开第七张照片。同样是贴着车窗玻璃向车内拍的,但这次角度略有不同,白色瓶盖露出更多。
第八张则是换了一侧窗玻璃,拍摄对象依然是中央扶手箱。从这一侧看去,白色瓶盖下露出一小片淡黄色的半透明瓶身。桑宜知道,医院开处方药用的瓶子。
第九张和第十张则又换了角度,淡黄色的瓶身更加明显,车里看起来更糟更乱了,副驾驶的手套箱似乎也没有合拢。
还有最后一张。那是在第十张的基础上放大再放大,露出的淡黄色瓶身部分还粘着残留的白色标签,标签被尽量撕掉,似乎主人不想让人知道上面的内容。在仅剩的一角上,隐隐约约可以分辨出字母“OX。”
“我本来是想碰碰运气,看看他车子修了没修。我当时想去拍他车子的划痕,看有没有办法证明车子撞击的角度。”向寅说。
“然后呢?”
“然后是,等了好多天,才等到他把那辆奔驰车停在外面。他家应该有至少三辆车子,但车库是那种房子标配的,只有两个车位,所以车子轮流停车库。我在他家停车道上还看到过一辆Honda,一辆Chevrolet,但都很普通很旧了,和那辆奔驰差距挺大。”
“那天我拍他车子刮痕,无意中看了一眼车内。我当时试着用手机打闪光灯冲里面拍,车里面很乱,我凑近了仔细看,就看到那个药瓶了。”
向寅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像是带着隐约的回声。“他的车子真的很乱,但他药瓶不带回家,我猜是怕家里人知道……或者,他实在是严重到车里也必须摆一瓶‘乡村海洛因’的地步……联系他那天撞我时的形车路径,我怀疑……”
桑宜四肢冰凉,心跳快得让她恶心。她捏着照片的手控制不住微颤。同时,一种不知身在何方的恍惚之感像浪潮铺天盖地而来。那十一张照片仿佛打开了时空的连接点,在这个点上,当下的她以局外人的身份审视己身之过往。这个过往里,她第一次见识了阿片药物强大的功效与制瘾性,肯温和的笑像靠近黑洞的光,湮灭在他的无奈中。
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对面的向寅不见了。她环顾大厅,在一角的咖啡台边看到他瘦高的背影。过了一会,向寅转过身,微低着头,手上小心地托着一只纸杯。
桑宜目光迎着他走过来。
“热水。”向寅把杯子放下,“你饮料喝完了。”
“谢谢,”桑宜勉强笑笑。她将照片按顺序重新排列好,放回信封,又将信封扁塌塌的部分折起,放进自己的手提包内。这个动作传递的信号是要结束对话。
“信封我先带回去,你记得把你手机里的照片也发我邮箱一份。今天信息量有点大,我需要消化一下,明天再与你联系。”她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
向寅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和不解。他迟疑了下,“你会帮我的,对么?”
桑宜也迟疑了下,然后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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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落雪的第二乡|第九章老板的指示和向寅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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