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林伟光,男,年出生,笔名任我行、任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汕头市作协副主席,现为汕头日报编辑。出版有散文集《纸上雕虫》、《书边散墨》、《诗意栖居》、《书难斋书话》、《南方的笑貌音容》、《难忘的记录》、《书林信步》、《一个读书人在汕头》。还有大量作品散发于全国各地报刊。散文《体验死亡》、《精神不老话行公》、《嘿,流沙河》等荣获广东省报纸副刊优秀作品二、三等奖,《书边散墨》获汕头市文艺奖、陈彦灿桑梓文学奖二等奖。有多篇新闻作品曾获全国省市新闻奖。
本期特别推荐作者近照
民国文人的那点难忘的事
(外一篇)
◆林伟光
一
文坛从来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文人嘛,都是聪明的男人女人。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曹丕曰: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都不是省油的灯。俗话说,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座次百零八条好汉,没有本事,想混出个名堂,难。不相轻的有否?也有,但不是在一个等级的空间。或者大师与后进,这是奖掖,更是提携,朝上仰视,是景仰是高山仰止;或者是男人与女人,这是欣赏,是迷恋,尤其是对美丽、洒脱,多情而睿智的女性,她更有机会成为明星式的中心人物。
近日,读一本《林徽因的会客厅》,着实地读出了点什么来。都是文人事,可也不就是可有可无的。林徽因的会客厅,是文坛上的靓丽风景,无论当时还是今天,都是迷人的风景。这或者是独一无二的,此前未见,或者有个八道湾的苦雨斋,还是有所不逮;此后呢,有一个二流堂,也颇有声名,可是都没有林徽因的会客厅如此旖旎,诗情画意,仿佛是天上人间的美丽神话。
林徽因的会客厅,但令人神往的,不是会客厅,会客厅哪儿没有?也不是那些声名很大的来客,却是这位光采照人的女主人,即林徽因。当时的客人,都是极一时之盛,那么显赫的男人,胡适、徐志摩、金岳霖、沈从文、李健吾、卞之琳、张奚若、钱端升、陈岱孙、周培源,等等,还有男主人的梁思成,但在她面前却都弱化成了客厅里的壁灯,成为她的光芒的陪衬。他们是如此情不自禁,又是如此的心甘情愿。
“时间是一个最理想的北平的春天下午,温煦而光明。地点是我们太太的客厅……当时当地的艺术家、诗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闲的下午,想喝一杯浓茶或咖啡,想抽几根好烟,想坐坐温软的沙发,想见见朋友,想有一个明眸皓齿能说会道的人儿,陪着他们谈笑,便不须思索地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车,把自己送到我们太太的客厅里来。在这里,各人都能够得到他们所想望的一切。”这是一篇题目为《我们太太的客厅》的文章的一段。谁能想象,这么的文字,分明带着讽刺味儿的文字,却是出于一向温婉,与人为善的冰心之手。这似乎是意外,其实一点并不。冰心与林徽因,都是才女,是脚底敲地板都会响的人物,性格,还有留学的背景决定了她们的风格不同,可以看出,冰心更趋内敛、蕴藉,而林徽因则是张扬、豪爽的。这是不同性格的碰撞,但骨子里何尝不亦是一种传统的文人的相轻?
林徽因
据说,林徽因当日没有撰文回应,她只是让人给冰心送去了一小瓮自己从山西带回来的上好老陈醋,一切都尽在不言之中。漂亮。不愧为林徽因。而冰心呢,也很漂亮地把老陈醋收下——大家心照不宣。
可是,事情并没有因此画上句号。向林徽因发难的冰心,若干年后她却也受到了来自更年轻的同性文人的发难。是否一报还一报?如果不这么宿命地说,却也只好说是无巧不成书了。无论林徽因,还是谢冰心,恐怕谁都不能预料及此。
向冰心发难的是同样才华横溢的张爱玲,有她的文字,白纸黑字为证,也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初,那风头正健的年月,在《我看苏青》中她说:“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如果说,这话还算客气,那么,与张爱玲同时走红的苏青就很不客气了。她说:“从前看冰心的诗和文章,觉得很美丽,后来看到她的照片,原来非常难看,又想到她常在作品中卖弄她的女性美,就没有兴趣再读她的文章了。”这样的话,已经不只是讽刺了,是直批脸面的挑衅,恐怕谁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但迄今为止,我们没有发现,冰心对此做出了回应的任何文字,她不可能不知道,内心又如何?肯定不会一笑置之的;而不回应,或者是不屑,还是其它的原因呢?我们不能揣测,但应该说,不回应正是最理智的。
她们都是一代风流人物,除了苏青稍逊风骚,不在同一个级别之上外,其他三位都势均力敌,各领风骚,看她们的心理的微妙,或者恰正应了一句古语:蛾眉之善妒。她们不仅是文人,还是女人,再怎么聪慧,这“善妒”的天性,也不能幸免的。而且越是聪慧的女性,越是可能相轻的,这却也说不定呢。
她们都已经离我们远去了,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据说,冰心后来就从不提起这篇《我们太太的客厅》,或者也自悔当时的孟浪。因为这与她在读者心目中的形象,是多么不吻合。不过,写了就写了,悔却不必的。这就是历史,也是一个真实的人。我们看人,其实并不全面,有时囿于成见,有时是先入为主,有时更是以偏概全。其实,人是多面的,我们都说自己亲见,可我们的观点,更多的却是似是而非的。奈何?
二
民国文人中,颇有几则被传为佳话的爱情,沈从文和张兆和可称其中之一。据说,当年在上海教书的沈从文,乍遇张兆和,即惊为天人,不顾一切地展开了这份绝世的“师生恋”。别看沈从文是个“乡下人”,可他执拗,不达目标不罢手,这是他的长处;他不善于言辞,可是他有一支生花妙笔。当年写了多少动人灼热的情书,虽没有准确数字,但有人开玩笑说,他的情书写遍了大半个中国。矜持的张家三小姐,因此倒是被感动了,并答应了婚事。
他们的爱恋可也备受波折的,这当中也有过种种的美谈。如面对沈从文炽热的情书,书香门第的张家三小姐最初是抗拒的,她觉得这不是一位师长所该有的举止,太不像话了,故把一大迭情书都交到了胡适那儿,多亏了胡适的睿智与妙手促成;后来,沈从文追到苏州张家,设法讨好张家大小,曲线救国,最后,终于真诚所至,金石为开。晚年张家二姐允和撰文回忆:她当时打电报给沈从文说,乡下人喝一杯甜酒吧。
沈从文收获了爱情,却也收获了创作的丰收。他的两部代表性作品,脍炙人口的经典《边城》《湘行散记》就都得益于爱情的滋润。《边城》写于蜜月期,翠翠就有张兆和美丽、聪慧的影子。这时,沈从文的心里充满了甜蜜的诗情。而《湘行散记》则是由沈从文新婚后不得不忍受分别之苦回乡省亲期间所写的信整理而成的。在爱情的驱动下,沈从文像写日记的写下了一封封信,十分生动而优美地记下了途中的心情、风土人情,及风景。
沈从文与张兆和
如果没有一段意外的插曲,这爱情该多完满。责任完全在沈从文处,在妻子生下第一个小孩时,他有了一段婚外情,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女孩。他依然挚爱着他的“三三”(张兆和),但他天真地以为,妻子之外,他也可以同时爱其他的女孩,他以为两者并不冲突。可是,怎么可能?诗与现实总是难以调和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偶尔的“桃色”的事件,却使他与他的“三三”纯真的感情,从此蒙上了阴影。——神话般的爱情,于是也有了遗憾。
诗人卞之琳写过一首经典的诗《断章》,很短,只有四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他爱上了一个不爱他的女孩。这个女孩就是张家四小姐充和。爱了她一生一世,但可悲复可笑的是已远嫁美国多年,九十岁的张充和却说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恋爱过。这是怎么回事?当然怪卞之琳的太羞涩了,他没有沈从文把情书写满大半个中国的勇气,他的情书只敢写在心里,连写进诗里也那么隐隐约约,欲言又止。又如何不失败?他的爱情很美,却也令人陪感凄哀。
而说到爱情,当然还有徐志摩那惊世骇俗的爱情。他追求他的爱,义无反顾,轰轰烈烈。在爱的借口下,他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为他生儿育女、侍奉翁姑的女性;但他却也再三地备尝爱情的煎熬,遭遇爱情的戏弄。他的生命里有四个爱他或被他爱的女子,可是,事实上他一个都得不到。这是怎么可悲哀的爱的悲剧。不过,他的伟大,或者乃在于在那一个还非常传统的时代,他敢于旗帜鲜明地亮出了爱情至上的旗帜,并飞蛾扑火,死而后已。
有两个男子,不不,应该是三个男子明确地表示爱一个女子,这应该是怎么风光旖旎的故事,可以让人产生更多的悬念与遐思。但在这里,一切都那么襟怀坦荡,月白风清,似乎在不可能中成了可能。他们都不是庸常的人,是令人景仰的人。林徽因与丈夫梁思成志同道合的爱情,徐志摩、金岳霖对林徽因柏拉图式的那份精神上的爱恋,其实都是历史的绝唱。
这份情感似乎向世人诠释了爱情的另一种可能,是在豁达心境下的,爱的牺牲与奉献。爱情或者不仅仅是自私与占有,有时超越了肉体的精神上相知和尊重,同样可以拥有天长地久的永恒。
而当我们看到了近九十岁的周培源,对着已经八十岁了,瘫痪在床上的妻子,依然那么诚挚地说:“我爱你”时,我们的泪水会不由自主地滚涌出来。
这就是他们那一代文人,心事与爱情,也是如此另类,温情的,动人的,即使越轨,却也是充满了天真的孩子的情怀。
三
故纸堆里也并不都是隔膜的,有时也有惊心动魄的触动,有刺目的鲜活,那么苍凉或者让人内心酸疼,呈现的却是摧心裂肺的血淋淋。
先说一个故纸堆里惊现的故事,是关于陆侃如的,他是与冰心、庐隐、苏雪林等齐名的另一位“五四”时期女作家冯沅君的丈夫。他们夫唱妇随,鶼鲽情深,令人羡慕。可是,这爱情的神话,却也终于经受不了岁月的沧桑,忽然就轰然坍塌。
张耀杰一篇文章为我们揭秘:年,陆侃如担任山东大学副校长,与女下属有染,在打成右派后,这事终于被揭露了。同样的出轨,但陆侃如与沈从文,好像并不一样的,沈始终有孩子似的天真,仿佛更可原谅,而陆侃如,却因为身份与对象的关系,让我们多少有些他是以权谋私的感觉——是不是如此?好像已没有去澄清的必要了,事实总是事实。不过,相比之下,陆侃如的“桃色事件”,仿佛不可单纯地把它当成“桃色事件”看了,时代毕竟不同了,政治如一把钝刀深深地捅进文人的生活与情感里。请看冯沅君的反映吧,她当时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大半生与‘老虎’同衾共枕,竟无觉察,是得了神经麻痹症吧?”丈夫出轨,妻子不痛心疾首,当然不可能的,只是这话可说得刀子般锐利,不但没有一点温情,却也已带着政治的痕迹了。后来,陆侃如以反动和生活腐化的罪名被关,他也已不像沈从文的只是受到道德的惩罚了。而冯沅君在给他的信中,却也很有些义正词严的味道:你想多做好事,这当然好,不过动力不应放在我身上。动力从哪里来?应该从向毛主席向党向人民赎罪来。以后来信信封上不要写教授字样。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是罪恶的标志。——字里行间更是只有政治,只有一种对时代的趋奉与迎合了。她的老同学苏雪林说她,他们兄妹都会扯顺风旗,从不与时代潮流相违背。可谓深知者也。冯沅君的兄长,乃文革间“梁效”中的冯友兰是也,据说抗战胜利时,此君也是鼓噪着为蒋介石献“九鼎”的重要脚色之一。
在时代潮流的裹挟下,尤其急澜卷涌的政治旋涡里,文人想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夫妇如此,师生也不例外。该知道沈从文和萧乾吧,没有沈从文的赏识,也就没有后来的萧乾。他们的命运息息相关,临近解放时,郭沫若的一纸檄文,还把他们扯到一起,接受审判。可是,也是政治的原因,他们不但渐行渐远,最后竟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孰是孰非?其实已没有多少意义了。但有两个细节却耐人寻味,据说,反右时,沈从文揭露萧乾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已与美帝国主义勾结;后来,从干校归来,沈从文家分两处,生活十分不便,一回在路上相遇,萧乾好心地提出代他向有关方面反映。可是沈从文不领情,冷冷地抛下了:你知不知道我正在申请入党?房子的事你少管,我的政治前途你负得了责吗?政治,又是政治把师生多年的相濡以沫的温情生生切断,他们从此形同陌路。
同是沈从文,他与丁玲,还有丁玲牺牲了的丈夫胡也频,都曾经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丁玲被捕时,他奔走营救,又受托千里送孤,友情多么感人。可是,又是政治的原因,他们的友谊破裂了。还有沈从文与范曾,他们后来的冷漠,都是由于政治,当范曾贴出火药味十足的大字报时,我想,沈从文会是欲哭无泪的。
在二十世纪这个跌宕起伏的伟大时代,战乱、饥饿、侵略、革命,这些字眼构成了它的波澜壮阔,构成了它的风云激荡,在生与死中挣扎,肉体的摧残是残酷的,可是,对于不少知识分子而言,最可怕的还是精神方面的斫丧。
一个刚强的知识分子,可以拒绝嗟来之食,如朱自清;可以站着死,如闻一多。而当义无再辱时,老舍、傅雷可以选择以死抗拒。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却也深感到了无奈与苦涩。
死有时更加容易,只有生才是痛苦的,即如最后不得不死的老舍,他是多么热爱生活,他的小院里种满了菊花,秋天他盛邀文朋诗友到家里赏菊吟诗。可是,这么热爱生活的人儿,却不断地被迫着在政治上表态,用很毒的语言去批判昔日的好友。他被政治切成了双面人,在台上他义正词严,是批判者;在台下他却温情地向着被批判者传递他的关怀。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但就是如此,他还是得死了。
这些文人,他们爱着,恼着,悲哀和欢欣,都那么真切。生逢这个时代,艰难却也生气蓬勃,他们都有学殖与才华,不少人都被后人推许为大师。他们活着,也挣扎着,或从容,或窘迫,总是有七情六欲,有缺点有不足的,可是他们很鲜活地活着,踏歌而行,从来就那么昂扬,可是,却又是呻吟于时代的压力下。俱往矣,他们的人生,他们的故事,却如韵如歌。
国立西南联大
到湘西,赴一个约
一
一直以来,心中都有一个念想,就是对于湘西的念想,那一片土地,充满着神秘的诱惑。由于沈从文诗意的文字,它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但它到底是否如我所想象那么迷人?近乡情怯啊。
这个乡自然是故乡,却并非是人们所通常以为的那个意思,而是文学上,或者说是精神维度上的故乡,是一种心灵的诗意栖居。当然这也是故乡啊,只是,它比我们习惯所称谓的故乡,似乎在内涵和意义上要更加的广远和丰富。这是由沈从文这位文学大师以文字精心构筑的诗意缤纷的故乡。
但近乡情更怯啊,人同此心,是忐忑更是犹疑。为什么会如此?自然是怕幻境破灭后的幻灭,诗意荡然后的失望,而现实中的残酷,却又总是令人触目惊心的。类似的失望,于我,即是这短短的五十几年的人生,又何曾少见?尤其近若干年来,人们以发展现代化为号召的过度开发,无远弗届地使传统文化连同传统意义的故乡崩溃的严峻事实,更是使诗人陶潜所憧憬的世外桃源,备受前所未有的挑战。
我的故乡——现实或精神上,我们心中的诗意的向往,已更多地沦为噩梦似的笑话。记得读过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这正是一种对世人过度开发的抗争,以一己之力对抗着时代的潮流。他显得那么的可笑。但真的可笑吗?当此际我们身不由己沉沦的时候,我们的阅读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意义,所感觉的却是对他深深的敬意。先觉者不同于庸俗者最大之处,就是他的先知先觉的睿智。或者,他因此与时代格格不入:或者,他因此备受责难。可是,他的价值,却是在他让我们于多年之后的蓦然警醒。
我们的故乡,正风雨飘摇,正日行日远;于是,何处是归程?当我们无所适从的时候,这才是我们为之痛苦和惆怅的根源。
二
最希望的赴湘西的行程,是当年沈从文《湘行散记》里所描写的水路,这是千百年来过尽千帆的诗意之旅,是唐诗宋词里的蕴藉风流。
想起来,心里犹不禁激动,这是一份美丽的梦幻。从水陆码头的常德启航,沿着古老的沅水,一路的追梦,摇碎了碧波的柔情,向梦里的故乡溯源,真是魂牵梦绕。
却说那一年,湘西之子沈从文,走走停停,一路依水而行,日行夜宿,把沿途的所闻所见用心地记录成诗的文字,然后寄给远方的新妇。这是多么甜蜜的情书。笔墨得山水的滋养,文章得灵气的锺灵,飞扬的是精彩的人生。
湘西古称辰州,巫傩文化浓郁,这千山万水里,充满了多么神奇的未可知。于是,总觉得沈从文最好的作品,就是有关湘西的那些文字:《湘行散记》、《湘西》、《边城》、《长河》、《从文自传》……美丽的不只是此山此水,更有这里淳朴的人们。土苗混杂的这片土地,有野性的剽悍,有独具魅力的风土人情。然而,在今天的化神奇为庸常的语境里,桃花源的故事已经不再,我们所走的也已是高速公路的风驰电掣,常德、沅陵……古老而诗意的名字早褪隐成一个个抽象的路标性的符号。没有文化内涵的符号,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所面对的不再是诗意的故乡,而是冷漠的路牌,还有隔着车窗那些仿佛无关痛痒的山川与村庄。
真的如此令人失望吗?当油菜花勾画出灿烂,在车窗的外面,以一片又一片的金黄色的亮晃晃点亮了我们的眼睛时,我忽然有了些许的感动。这或者就是唯一还让我们感受到生命温暖的亮色,它所跳荡着的正是农耕时代残存下的依稀乐章。
湘西
三
墨戎,这是一个苗寨,一个湘西大山里的苗寨。或者它很普通,就是很小的一个苗寨子。可是,当它被选择开发成了旅游的景点时,一切似乎就不同了。
每天,有形形式式的过客光临,或者,一千多年来,它从没有迎接过如此多的东西南北的人们啊。那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遍布于全寨的每个角落,仿佛要把它彻底地看透。
我们沿着石级,走在积年磨损的石板路上,一路高低不平,都是湿漉漉的地面。沿路那些木结构的老房子,都传说着动人的故事,或者老去的是一代代的人,可是却带不走有关爱情的歌唱。
但给我最深刻印象的,还是苗族妇女的服饰。爱美的习性于此表现得非常突出,一般的土布,可是,她们就有办法用一种巧心慧思使它格外美丽,或滚几道彩色的边,或是别致的花的图案的刺绣,再配上铮亮的银的佩件,就给人一份和谐的生动之美。难怪当年沈从文会那么动情地赞美说:“它反映的不仅是个人爱美的情操,还是这个民族一种深厚悠久的文化。”
然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千古的传统生活习惯到底成了远去的梦,旅游开发所带来的变化,使这苗寨有了亘古未有的巨变,这是否是好事情?看着那些就在自家门口摆摊子,向游人兜售煮的鸡蛋、玉米、甘薯和腊肉的苗族老人和妇女,我难以猜测。
墨戎苗寨里的人们,每天他们都要面对着一双双来自远方的陌生的眼睛。或者,你把他们当成风景,他们又何曾不是也把你当成风景看?我们相处得很近,可是心里的距离却很遥远。于他们而言,我们是匆匆过客,而于我们呢,他们和我们又有何相干?你如果向他们买些东西时,所交集的就仅此而已,钱物互换,两不相欠,随后即擦肩而过。
人如果活着,总是有热度的,血肉的躯体里,有七情六欲,可是,我们竟然如此隔膜。那一张张生动而各不相同的脸,却随着车辆的启动,已渐在脑海里模糊,成了遥远的记忆。
墨戎
四
与贵州交界的凤凰古城,是一座边城,它完全是因为沈从文的文字,黄永玉的绘画而广为人知。据说,这是背包客必到的一个美丽的地方。
其实它很小,沱江两岸,是挨着的吊脚楼,那边是一个小塔,还有一座虹桥。虹桥之上是卖东西的各种铺子,周围却布满了现代气息很浓的众多的酒吧。夜景点亮了古城,也点亮了人们无限的欲望,使它看起来总似是怪怪的,一种在乌镇或丽江都可见到的流行的似曾相识。
古城也就两三条街,青石板的路。古城之外却建有新城。如在沱江边远远望去,一层层的建筑摆上去,最后处是山,而山上也有一个塔。如果从风景上说,是会觉得很美的。
沈从文的故居,现在已完全与他不相干了,成了卖门票的旅游点,连沈家人都不想进去,据说经过刻意的改造,是否是原貌都不好说了。那么,不进去也罢。其实,给予沈从文斑斓文学之笔的,是整个湘西的山山水水,这小小的故居,又如何能拘系住他灵动的心?穿过小街巷,各式的铺子,市井的丰富多彩,才是当年沈从文最初的教育——一本生活的大书。在这里,他接受了生活的丰厚馈赠,也收获了人生满满的丰赡。
即使多年之后,沈从文犹如此动情地以一种抒情的笔调回忆着故乡热烈的狮子龙灯焰火:细乐伴奏,焰火的直泻数丈,炮仗的大吼如雷,游灯队伍的化妆巡游,以及他以一个小顽童的资格和百十个大小顽童一道追随着巡游队伍各处乱走……历历如绘的描写十分生动,可见印象之深刻。
而沱江,却也是沈从文所最喜欢的河流,他死后的骨灰,依他的遗嘱,一半就洒落在江水里,随着一脉的清波流向沅水,流向大山之外的远方;当然,还有一半就埋在故乡的土地。在埋骨处有一块五彩石,其上一面刻的是沈从文写的:“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另一面则是他妻妹张充和写的诔文:“不抑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而附近还有黄永玉写的碑文曰:“一个战士,要不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是啊,落叶归根,正是对这位文学大师最好的安慰。
上世纪八十年代,沈从文回到阔别多年的凤凰,有文章记载,听着乡音,他即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一个年少时选择漂泊的人,走得那么义无反顾,可是,他不是寡情的人,而是一个对故乡充满着爱的至情至性者,他一生用手中的笔回报着故乡,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文学的湘西,一个诗意的精神的故乡。
尽管,这个精神的故乡,如今已有几分物非人也非的尴尬,可是,当走在青石板的路上,或者站在沱江的岸边,我们犹依稀可见沈从文一袭青衫的背影。他笔下的翠翠、傩佑……正向我们走来,当然,却已经是他们的后代了。
沈从文故居
五
“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这是沈从文的自信。
沈从文从一个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的青年,怀揣着梦想,那么大胆地闯荡到北京。他那时很瘦小,以致多年后人们惊叹:“小小的沈从文,大大的北京城。”当然,却已是他取得莫大成功之后了。凭着一管笔,他居然闯出一片天地,本身就是奇迹啊。
他是一直以“乡下人”自诩的,仿佛以此对抗着都市的一切繁华。想起那时的骁勇,文坛的多次论战都是由这位“乡下人”所挑起的,就令人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却也可见证他的倔犟的性格。这回在凤凰,我就见到过黄永玉所创作的一头犟牛,那份不屈的桀骜的精神,让人难以忘怀。或者这就是沈从文们“乡下人”顽硬的象征。
沈从文的“乡下人”性格,表现得最突出的,就是他的坚持独立思考,即“照我思索”,守住自我。这是尤其重要的,于某些以一人的脑袋代替所有人的脑袋的特殊年月,这尤为难得。
在他不幸被郭沫若“瞥”下文坛之际,面对诸多的不理解,沈从文有过几度自杀的激烈举动。如何理解他的这些行动?其实,自杀何曾不也是不屈的抗争?——不自由,毋宁死。就是后来的不得不从事文博研究工作,他的“乡下人”的性格仍然坚持着。一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成了他后半生执着的事业,他要完成自己的承诺。要知道,此时他的研究环境是非常糟糕的,连一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每天,他吃过早饭后,就带着中饭和晚饭到工作的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子工作。一个近七十岁的老人,他图的是什么?然而,他就这么顽强地走过来了。
当然,沈从文的人生里也有过弱点,也有过盲从的时候,可是,“乡下人”的本色,却是他一生都没有改变过的,只要有机会做着喜欢的工作,其它的通通不重要。于是,当人们惋叹着他的过早离开所钟爱的文学时,这何曾不是他的幸运?为此他又得以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学术的世界。
元代关汉卿有曲曰:“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槌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这就是中国文人的风骨。沈从文,当然还有别的一些现当代文人,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的就都让我们看到如此的动人之处。面对当下浮躁社会的某些不尽人意,有人因此悲观,其实,大可不必,凛烈风骨傲千古,历代都有,这是支撑着中华民族的一种精神的力量。我深深地相信,这才是永远不灭的精神的光辉,它照亮着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也将照亮着今天与明天的华夏大地。
沈从文已经走进历史,文学意义的湘西,也活在他生动的笔下,当然已并非如今的现实了。而我们如果还幻想着要来按图索骥时,则劝你别浪费心机了;或者,还不如到沈从文的文学世界里去体会更好。
晚年沈从文
终南:从一群读书人到一座读书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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