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4收获预览长篇连载无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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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刊载于年第4期《收获》,7月12日出版

一共是六块三十二开大小的梨木板,三分三厘三的印刷标准厚度。摊开在床上,真是伟大得没有话说。

  一股味。这股味是熟悉的。一段大木头泡在小河里用铁钩子钩着别让它跑掉,两三年后提上来,锯成木板,干了就是这个味。经此一泡,永远不再开裂,不再变形,那味也就这么留到永远。平常人不会习惯这种味道的,暖暖的,臭臭的,有点脚豆豉味。虽没有自己脚豆豉霉香的亲切水平,却减弱了别人脚豆豉味的敌意。序子对木板说:“我久闻大名,要跟你厮混一辈子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刻个什么好呢?”序子自己问自己。

  走到大门口台阶上坐下。

  “刻个什么好呢?”又问自己。

  陈馨和几个女孩上来了。刘宜男、齐扬、陈可几个。

  女孩子平常走在一起,总是把漂亮女孩拥在中间。(有钱有势的女孩有时也走在当中。这局面不稳定,常有改变,另议。)

  这几个女孩说不上哪个比哪个漂亮。好看的女孩各有各的好看。鼻子小一点的,直一点的,头发浓一点的、淡一点的,皮肤白一点的、浅一点的,眼睛黑一点的,眉毛重一些的、弯一些的,眼梢长一些的、眯一些的……

  脾气野一点的,文一些的,娇一些的,热一些的,冷一些的,原因可能是年龄相差不多才走在一起。

  没有见她们找罗乐生那个大绿扁脸老婆玩过。

  女孩跟男孩不同的地方很多。男孩相处互相摆着大蒲扇,呵呵哈哈,不留心眼,有时候互相生气大打一架之后马上还会好回来。女孩拥有自己情感作息领土,小心守卫奇妙法则而不跨越。她们天生懂得尊重各自敏感界限。这本领并非后天学养的结果,而是伊甸园中老祖夏娃亚当的真传。不这样不足以安全自己、美丽自己、快乐自己。稍微留心就可以发现,她们这套完整的修为精致极了,讲究极了。

  “张序子,昨天那木箱装的什么吃的?”陈馨站在石坎上问。

  序子顶着太阳坐在门口看她的脸:

  “你这个丑丫头,把我的‘扛糖’吃得一块不剩,你问问宜男、齐扬、陈可,你说你残忍不残忍?嗯?慢点,让我想想,我给你刻张木刻像好不好?”

  陈馨惊愕了,不知怎么一回事:

  “什么像不像?”

  “走!到房里说。”序子把四个女孩子带进了屋。大家嚷“臭”。

  “臭什么?木刻板的味道。就是昨天运来的那一箱东西。”序子说。

  陈馨听来没意思,“走吧!”

  “别走,让我画完木刻像稿子再走!”序子叫起来,“我给你刻张木刻不是小事情!”

  “拿点什么来吃吃?”陈馨撒泼地问。

  “不都给你们翻光了嘛!这么罢,画完稿子我去买。行罢?”序子说。

  “一定?”陈馨问。

  “一定!”序子说。

  “好!画罢!怎么画?说!”陈馨安稳地坐下了。

  “我只刻个半身,就画个半身。”序子说。

  坐定之后,陈馨皱着浓眉头横扫序子一眼:

  “画像一点!呵!听见吗?”

  几个女孩听这蠢话,都笑起来。照相馆也没这样说的。

  都屏着气看序子动作。

  序子觉得这群女孩子的气味注意起来还真有点好闻,可惜让木头和臭牛皮胶打搅了。

  “悲剧!”他好笑。

  眼看快画完的时候,善心的序子跟陈馨打招呼了:

  “我跟你讲,画稿是快画完了,至于请你们吃点心的事,我明天才办得到了。为什么今天办不到呢?今天我还要把稿子复写到木刻上去,还要用墨线定稿,一些复杂手续要一口气办完才能够动手刻成木刻。明天呢,我正好要去高街取枪,顺便就把糖果点心买了,一起带回来!”

  “你讲你到高街去取什么枪?”陈馨问。

  “我订了根打猎的火铳枪,明天去取!”序子说。

  “那正好我们明天跟你一起上街,上茶楼把点心吃了算了。”陈馨说。

  “不行!那怎么行?上茶楼我没有那么多钱,我请不起。”序子说,“加上枪火铺的规矩不喜欢女人上门,你们不能跟我一起走!”

  “怎么?你赖账了?”陈馨哇啦起来。

  “唉!明天你们在‘高升’等我,一人吃碗油面茶行吗?”

  “不行!刚吃饱饭,哄小孩子呀?吃油面茶做什么?”

  “宜男,麻烦你出去找一下颜渊深,让他帮我买一趟吃货,好吗?”序子说。

  这时,进来个河伯:

  “我喝了点酒,口干,来讨口茶喝。——你们在研究什么事?很隆重的派头!”

  陈馨说:

  “张序子找我画像,说是要刻个什么。画完请吃东西。”

  河伯接过画稿端在手上,对陈馨说:

  “什么画稿让我看看,嗬!这像的确画得好!太漂亮了,神气都出来了,应该请客,还要刻成木刻,太应该请客了!”

  “你看,河伯都说了,你跑不掉的!”陈馨对序子大叫。

  序子说:“我跑什么呀我跑?只是上庆丰楼我请不起,钱不够!”

  “什么什么?谁请谁呀?哪个的主意?颠三倒四,‘紊乱了供求关系,影响社会生产力正常运转’。人家给你画这么一幅好看的像,还要刻成木刻,还要送你,居然反过来要人家请客,你是土匪绑票呀!”河伯说。

  “他自己答应的,不信你问大家。”陈馨感觉冤枉。

  序子努努嘴,轻声对河伯说:

  “是我自己原先答应的,怪不得她!不过也亏得你那两句拗口东西的点化,救我于水火,弄通了‘施人’和‘受施’分寸。”

  “什么?什么呀?简简单单的事,讲得这么复杂!有这么复杂吗?他要画我,我不干,他说请大家吃东西,我答应了。你个河伯,灌饱一肚子尿来这里瞎扯!我欠他什么呀?我是土匪?绑他张序子的票?你这个老仇虎才是土匪咧!”陈馨挨上去呵他的痒,河伯大笑大叫差点跌在地上,他还真是有点醉了,顶不住陈馨骚扰,不太有反抗力气。

  陈馨这个野丫头动作麻利,把大家都看傻了。

  序子一个下午加一个通宵,把陈馨刻出来了。自己觉得刻得实在好,可惜还得等到上街取枪顺便到石印局去要一点油墨拓印出来才见分晓。石印局认得序子,那次印《原野》招贴画已经混得很熟。

  谁也不知道序子刻出一幅杰作,他的表情跟凡人一样,好像大官换了老百姓衣服下乡私访,一种不露声色的权威式的快乐只有自己知道。

  (陈馨呀陈馨,我在向你问好!你身边还留着我给你刻的那幅木刻像吗?你看你那时候多漂亮!不管你眼前童颜鹤发还是皱纹满脸,你都是曾经有过美丽高峰的丽人。人生就是如此,年轻和美是留不住的,就因为留不住才那么珍贵。我们是同年,我九十三你当然也九十三了,我还真想打听如今你在世界哪个地方?你有多少亲人?多少朋友?你看不到这一小段信息时,周围有没有人看得到?会不会转告你?或是,你已经早离开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亲人,一个人埋在被人遗忘的山上。那么,还有我在想念你。我有天也不在人世之时,书上这些字留下了。我们一起在书里藏身……)

  序子刻完木刻一身松。钱放在夹衣的口袋里,扣上扣子,信步往高街那头走。路过艺美石印局的时候,暂时不跟里头的人打招呼了,免得分神。这一段路不短,六十岁的人怕要走半天。快到宣七铺子的时候,只听得“轰”的一声响,看见宣七单手举着的枪口还在冒烟,笑着站在门口:

  “你的枪在欢迎你!”

  这枪做得真没有话说,镀了蓝,装了皮带子,枪托还垫了块带齿的胶底。枪管下头扣了根漂亮粗螺丝通条。墙上取下两个带皮挂扣的牛角盒,盒盖就是量杯,一个装火药,一个装铁砂。两样东西都装满了。

  宣七叔收下四块枪钱说:“连订钱三块,共七块收讫。这两个牛角盒白送,不要钱。你坐下,等我烧壶水泡茶,不要马上想溜。古时候买卖刀枪都是一辈子交情。下回有空你来,我给做套压底火铜帽的冲子。底火配方你记一记,盐酸钾、雄黄各五,胶水调稠滴在铜底火里头。调多少用多少,不留底,免得出意外。火药买现成的,自己做危险,不教你了。底火这东西哪里都买得到,先买点再说。”

  序子告诉他,最近可能跟团去福州一带个把月,回仙游再来看他。问他:

  “你喜不喜欢我画些东西给你?”

  “画什么?”

  “比如说秦叔宝、财神爷、观音之类……”

  “我要他们干什么?”

  “那么梅花、菊花、荷花呢?”

  “挂起来占了好好几面板壁,我这里火星子大,一下子给烧了,也耽误墙上钉钉挂东西。”

  “那你喜欢什么?”

  “钱!”

  “我看你算不得喜欢钱的人。”

  “不是不喜欢,是不会弄。”

  “嗯,那是,这东西最不好弄。”

  “本来想和你去喝一顿茶,吃点东西,看你坐不住,怕是心里有事。那你就走吧!相交和朋友,就是坐半天大家不讲一句话,也是有意思的。”

  “光你这一句话,就有嚼头!那我就走了。”序子里手地枪口朝下“枪上肩”,腰间左右斜挂牛角盒,轻松告别了宣七叔。说是说以后经常来看他,不晓得什么缘分,彼此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

  东正街陆芳斋买了三两粽子糖,顺中山路至应庆和买半斤绿豆糕,上斜街张炒记买两斤海泥花生。本来脆烤鱿鱼片非常好吃,贵,不经吃,这帮女孩子面前,序子想都不敢想。

  过艺美石印局,里头的年轻伙计见序子全身披挂很是佩服。序子向老板说明来意,讨个空罐要了点油墨就告辞走了。石印局的油墨最是严格讲究,平常的油墨拓印出的木刻,边上都泛出一层黄油。石印油墨保险。

  回到团里,人正在排练厅忙,只老妹绕着序子欢喜。进了屋,序子把吃货收稳在各处保密地方之后,慢慢踱到排练厅。没人注意序子进来,挨墙拖张凳子坐下,仿佛早就坐在这里没出去过。

  当然还是那个鬼丫头陈馨最早发现序子,明明她还在戏中——

……这是梦啊,三少爷!您喊不得呀!三少爷,我求您!求求您!你别喊,你一喊,梦醒了,人走了,就剩下鸣凤一个人,孤单单的,您再叫我怎么过呀?(《家》第二幕,第一景)

她还在跟觉慧说话——眼睛就瞟过来了,她知道序子刚进屋。

  河伯叫停。河伯觉得陈馨的这个鸣凤气势仍然太盛,“你已经不是陈馨,记住你是丫头鸣凤,是个大悲剧快要到来的鸣凤,你要埋进头脑去想……”

  陈馨脑子眼前根本不进油盐。聪明人掉在爱情里都会糊涂。她从未谈过恋爱,是个没尝过爱情悬崖边沿之苦乐的人。

  样子长得一点也不悲剧,要她去演悲剧,这悲剧可算到头了。

  戏排了一整天,河伯叫散。

  颜渊深、宋成月、甘培芳跟序子看枪,丫头们问买的糖食,没有一个人问木刻,多可恶!

  几个人看枪,说好。序子打招呼,枪口不要对人。人说:“空枪怕什么?”“就怕万一!”序子说。

  序子取出油墨滚子和一块小玻璃板,挑出点油墨,油墨滚子在玻璃板上来回滚动,再滚到木刻板上去。一张宣纸轻轻覆盖到木板上双手抚匀,用根短短光滑圆木棍在纸背耐心细细磨拓,直到隐隐约约看到画背后的影子。一张木刻就算拓印完毕。

  陈馨双手举着木刻像说:

  “还真是有点像。”

  齐扬说:

  “不是‘一点’,是‘很’。”

宜男说:

  “把你的恶劲都刻出来了。”

  陈馨对序子说:

  “给我了呀!”

  “好嘛!我还要拓印好多!”

  “那你给我签个名,写上年月日。”陈馨还有点板眼,“我把它跟你给我的剪影放在一起‘留为纪念’。”

  讲到这里,她醒悟过来:

  “你买的东西哩?”手指头在嘴巴上晃了几下。

  几个女孩也跟着嚷。

  序子说:“马上吃晚饭了,半中腰的时间吃糖食,意思不大……你们现在出去,乘这时候让我多印几张木刻,免得糟蹋这些油墨。”

  大家觉得有理,就都散了。

  序子关照陈馨,“木刻上的油墨没干,不要卷,就那么双手指头捏着,回房先用图钉按在墙上再说。”

  陈馨点点头,没出声,像端一碗水那么小心,举着木刻跟大伙走了。

  吃过晚饭,序子先去打满热水壶开水,泡好茶,洗干净茶杯,老妹一直出出进进跟着,序子坐在床沿上看它:

  “你自己想想,你祖祖辈辈就在仙游城长大,连你妈都没去过城外。你见过你婆吗?没见过吧!你见过你爷爷吗?没见过吧!”老妹很认真地听讲,“你看,我今天买了这根枪回来,你如果是猎狗就好了,可以跟我上山。我看,你怕连山都没有上过。这怪不得你,你怕连我这种人都没见过。我这种人是把你当狗的。有的人从来不把狗当狗,你这种狗其实也并不把人当人,跟哪个算哪个。我们朱雀的狗跟起人来,跟一个算一个,一直跟到老。我们那地方的普通狗,主人上山,个个也都能在山上跟两圈。要是真的赶山狗,那你见到就没说的了。不过,我哪天上山,还是会带你去试试的。不带你带谁呢?只好带你了。你要有点精神准备,我不是存心扁你。对于你们,我见得太多了,是科学问题,不是种族歧视。”

一帮人进来了,不是渊深、陈馨他们。

  “听见你在说话,人呢?”宾菲问。

  “没有人,我是跟它说话。”序子指狗老妹。

  “什么问题?”宾菲问。

  “人生问题。”序子说。

  “听说你帮陈馨刻了张木刻像,她自己当宝钉在墙上,让我看看,喔!”宾菲转身见绳子上夹着好几张,捏住看了一下,“唔!说良心话,刻得真好,比剪影更有意思。你把她那副脾气都刻出来了。”

  芳丽、淑德几个人、连“燕哪”都跟着说:

  “看那眉毛!”

  “那副翘嘴!”

  “那眼神!”

  “怎么不帮我刻一张?”宾菲问。

  “要是昨天碰见你,就先刻你了。我原来怕她不肯,还答应请她吃东西,好笑不好笑?”序子说。

  宾菲嚷起来:

“太好了,还有东西吃!”

  “河伯讲了公道话!”序子说。

  “什么公道话?”宾菲问。

  “请客的应该是陈馨。”序子说。

  “你自己先答应的。”宾菲说。

  “那是。”序子说。

  “还是你该请客。”宾菲说。

  “我没有答应你,我原先答应陈馨也有点勉强。”序子说,“后来想想,答应了就该办,还是买了。我钱用完了,只买了一点点。”

  “东西呢?”

  “收了,等她们来!”

  “用不着等了!”宾菲说,“有什么好等的?”

  “那不好,这样,对不起人。”序子说到这里,陈馨这帮人进屋了,“你看!来了吧!”

  陈馨问:“什么‘来了吧’?”

  “说你。”宾菲说,“张序子给你买的东西,你不来,他死不拿出来!”

  “当然,当然,你们吃了,我没有钱买第二回,不收起来怎么行?”

  两伙女人势力盯住张序子取东西。眼看他从柜顶上、床底下、被窝里、皮鞋里、底裤裹着的、袜子裹藏的,一包包取出来摊在桌子上。

  老妹也跟着上窜下跳忙得像只救灾狗。

  “哎呀!哎呀!你怎么把吃的东西放在底裤里?”

  “哎呀!哎呀!你怎么把吃的东西藏在袜子里?”

  序子解释:“袜子底裤都是刚洗,没穿过的!”

  “那皮鞋呢?你说你脏不脏?”有人骂。

  “放的是花生、核桃瓜子带壳的,不直接进口的东西,收藏东西是一种学问,跟强盗小偷这类人物作斗智游戏……”

  两派女性坐下来吃点心喝茶了。他们吃得那么不顾一切,完全忘记刚才对序子不讲卫生的指责了。

  “序子,你讲讲,别人把你的东西偷偷吃了,你难不难过?”

  “你说我难过什么?我是因为吃不下才把东西收起来的。若是吃得下,我早吃了,就轮不到他来偷了。我把东西藏起来而他有本事偷得到,我会笑,会觉得他比我有脑子。我有意再把东西收一次,他又偷了,更让我佩服。我在团里看个个脸色、表情,一点都找不出嫌疑相,从容不迫,纯洁得比我这个失主还纯洁。我几几乎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小偷这种动物。”

  陈馨说:“你活该这么蠢!”

  “你懂个屁!”序子说。

  “序子、序子,你讲你几时给我刻木刻像?”宾菲问。

  “最起码明天你们排完戏之后。”序子说。

  “什么明天?马上画?”宾菲说。

  “开玩笑,这么一盏洋油灯?你以为我是神仙?”序子说。

  “加两根蜡烛不就行了吗?陈馨这张像,不也是灯底下刻的?”宾菲说。

  “慢点!你刚才说加两根蜡烛?”序子问。

  宾菲说:“是呀!你没有我有。芳丽你回房取两支蜡烛来……”芳丽走了。

  序子说:“这我倒有个想法,干脆就画你拿着根点燃的蜡烛,像个女耶稣教人士。”

  “什么‘女耶稣教人士’?像个圣母。”宾菲说,“你真刻得出就好,那会有意境的。”

  “试试罢!”序子叫宾菲右手撑着脸,侧过身去,靠着桌面,洋油灯远一点对面照着,蜡烛点燃只是做个道具,白墙衬出个灰调子。另一根亮的蜡烛照着序子画画。

  凡事事先有打算,做起事来安心。

  看闹热的人懂理,一声不出。眼见这张画慢慢像起来。序子来不及自己高兴,心里发颤,预计刻出的木刻不会太坏。宾菲的性子真沉得住气,没一次回头。

  画完了,大家说不止像,还很美。这根蜡烛摆得有味。宾菲问几时动手刻。序子说:“再慢慢不到哪儿去。”

  大家散了。老妹踡在窝里,眼睛偷看序子。

  “你乖!睡了吧!明天有明天的事。”

  序子吹熄了两根蜡烛,捏灭棉芯,收在抽屉里。洋油灯放回桌上照着,拿起画稿仔细端详一番。

  “像不像算不得什么难。尺寸拉对了就像了,这跟地质局丈量土地一样,弄准要紧尺寸。若是要土地长出个春、夏、秋、冬来,那不是地质局的事。

  “宾菲这副脸的春、夏、秋、冬在哪里呢?

  “你比如说,陈馨这人简单,你马上可以决定她是个暖烘烘的春天:花呀!鸟呀之类的……

  “宾菲不是春天,更不是夏天,秋冬更谈不上。

  “她像一片透过道道幽光的高耸森林,长满绿苔的小山岩,静静清泉和细瀑,长着苦蕨、凤尾草和虎耳草的小涧缝和透明的浅浦。

  “跟感觉距离很远,几几乎不像感觉。(什么话?不是感觉是什么?)以前说她是罗赛蒂、米莱斯拉菲尔兹派里的人物,这是对的。有时也想到给莎罗美做插图的那个比亚兹莱。那种落寞孤寒的典雅风格,这就冒犯了。不过为什么常常想到宾菲跟比亚兹莱有关系呢?一点也不喜欢宾菲跟十九岁就死了的比亚兹莱接近,他会带坏了她。”凭什么这样讲?序子也不清楚。

  把稿纸复写到板子上,描好墨块和灰调子。陈馨和宾菲这两张稿子难分得出哪个好哪个差,各像各的,神气也把握到五、六、七、八、九分。

  累了,不能动手刻了,勉强刻下去没有不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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