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游记
年10月4日,我和张阿姨开车抵达达来呼布镇,准确地说,是张阿姨开车,我坐在副驾驶位上,时而说话,时而看书,时而睡觉,我看的书名叫《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三年前我坐银川-北京的火车硬座时,带的也是这本。车行至八道桥时,我看了25页,把它塞进膨胀成气球的帆布包里,同时掏出一袋锅巴。你吃吗,我问张阿姨,她说,我怎么吃?我说,我喂你,她想了想说,辣吗,我看一眼包装袋,辣。那我就不吃了。时间是傍晚6点30。你饿吗?饿得快握不住方向盘啦,她语气却很欢快,到镇上咱们吃点啥?我说,我想吃砂锅。砂锅有啥好吃的呀,咱们到时候看,整点丰盛的。那就火锅吧,我说,最好是土火锅,肉和菜放一圈,那种,我在青海吃过。她说,好,不知道有没有。
快到镇上的时候,张阿姨加了次油,花了,没等那个蓝帽子的人收起注油枪,我就跑下车去结账了。收银员是个中年女人,伸伸懒腰,问我要不要口香糖。不要,我说。绿箭上落满了灰。回到车里,黑暗,公路的尽头灯光数点,忽然感到非常幸福。你幸福吗?我大笑着问张阿姨,脸上带着傻气。我姓张。
达来呼布是一座小城,小到只有三条街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横着是两条,竖着是一条,横着的两条上,一半是黑的,一半是饭馆和商店,还有个超市,门面很大,亮亮堂堂,门口还有小孩骑玩具马,马一边摇一边唱《兔子开门》;竖着的一条上,几乎什么也没有,好像有个机电厂,还有一块是三四层楼的小区,看起来没人住。张阿姨开车转遍整个城市,说,这地方也太小了,三分钟不到。这地方挺怪的,我说,都没人住。没人住有啥奇怪,我订民宿的时候就知道,达来呼布也就每年十月份有人,游客都来看胡杨林,生意就起来了,游客一走,老板也都跑去别的地方做生意了,像咱们这个房东,家在山西,偶尔来住一住,旅游季就租出去了,这儿就没几个本地人。
既然这样,平时想必就是空城了,这里没有学校,没有邮局,医院…但平时也该还是有人久住的,等游客一走,这里不就成了比牧场更空旷的荒原吗?没有石楠花,没有骆驼刺,商铺紧闭着干渴的嘴巴,会有鸟飞来吗?不知道,但目前我没看见鸟。他们吃什么呢…
这几家全是火锅,是不是你要的那种?张阿姨靠边停车,我蹦出来,随即拽出我的包。别拿包了,拿个大包干啥?吃完就去入住了。我又把包扔回去。张阿姨穿的这身很精神,想来奇怪,白天我没发现,到晚上在朦胧的饭馆电灯的映照下才发现了,金色的短款羽绒服上左胸前画着个米奇,海藻绿的丝绒瑜伽裤,挎着个棕色的小皮包。饭馆生意不错,门前坐了几桌,店里坐满了,几个中年男人在划拳。你们坐外面吧,看看菜单,牦牛火锅烧烤石锅鱼家常小炒啤酒饮料都有。老板娘四川口音,忙里忙外顾不过来,几乎是把菜单甩给我的。我们在最中间的圆桌上坐下,左边那桌是一家三口,其中的小男孩沮丧地看着眼前的锅,一动不动,右边是一对母女,女儿上初中或高中,披肩长发,戴副粉框眼镜,母亲略显沧桑,穿着羽绒马甲,眉是文过的。这个就是我要的锅,我说,啊,一锅,疯了吗。张阿姨瞥一眼菜单,旅游景点嘛,就这么贵。我说,那我们就点一个锅就行。一个锅不够吧,她拿过菜单,说,还加点啥菜不?土豆?白菜?金针菇?毛豆吃不吃?我说,那就加份土豆。她说,行,我再来份毛豆,你喝啥?可乐。我来瓶果啤。她起身去找老板娘。
“十天?十天后我们这儿就是空城啊!”里面老板娘不知对谁喊道,或许是那几个喝酒的人。果然是空城…这话好像是故意对我说的,只是为了确认我心里某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我住在这里的某一间阁楼上,俯瞰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冬天,厚重的积雪铺满了这整整三条街,上面没有一个脚印,甚至没有一粒尘埃。我在干什么呢?可能在一颗一颗地扯掉毛衣上的毛球,也可能在读《判断力批判》,也可能在打盹…我吃什么呢…张阿姨回来了,手里拿着饮料。少喝点碳酸饮料,我都不给我儿子喝这些,她漫不经心地警告我。她儿子上小学二年级。
几分钟火锅就上来了,里面一排牦牛肉,一排肉丸,一排宽粉,一排豆皮,一排冬瓜,量不算少也不算多。锅渐渐沸腾,张阿姨先给我碗里夹肉,然后大口吃起来,一面看着手机。你看什么呢?瞎看呗,刚看到个新闻,说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孩走丢了,被找回来之后,非说自己发现了恐龙蛋。这也是新闻?我说。但这孩子什么也不记得了,爸爸妈妈叫什么也忘了,只记着恐龙蛋,你看,她把手机屏幕凑向我。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我说了一句废话。
我年轻的时候苦啊,夹起一片冬瓜,她这样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老吃冬瓜,还有白菜,放点酱油一炒,大头咸菜你吃过吗?夹馒头吃,吃的那是太多了,导致我现在闻到咸菜的味都想吐,那时候我和你叔叔好不容易去农贸市场买条鱼,塑料袋漏了我们不知道,回家一看鱼没了,赶紧回去找,找了一路都没有,被人拾走了,那人也是怪可怜的。她认真地盯着我的脸,仿佛我脸上的什么东西给了她启发似的,她开始微笑,带着追忆的温馨。苦归苦,那时候还是挺幸福的,考上研那年,我俩为了庆祝买站票去北京玩,半夜实在站不下去,都坐厕所里睡着了,那年春天是倒春寒,我们裹着个大围巾在各个公园四处流浪,冻的直哆嗦,好不容易回来了,一进我们家,看到那破破烂烂的小房间,就觉得太好了,哪也不想去了。
你现在也幸福。现在?嗨,那就别提。但看得出她还是很满意的。年纪大了烦恼就多,单位,管孩子,家庭财务问题,说到这个,你可得注意了,别一不小心摊上我这种什么事儿都要掺合一下的婆婆。哈哈哈哈哈。你笑什么?我没笑,我说,你扯的也太远了,我才多大。才多大?你都二十三了,还好意思说自己多大?她很严肃。哈哈哈哈哈。我喝着她倒出来分给我的果啤,可乐已经喝完了。
冬天…会有人来拜访我吗?走上一级级冰封的楼梯,兴许还要扯开几张蛛网,敲门,开门,四目相对。那人会带来什么呢?也许是一箱土豆。一本词典?一个让我打发时间的魔方?或者一封信件,因为这里没有邮局也没有邮递员…那必定是一封很重要的信件…
吃完饭买点东西明天带着?估计景区里没饭馆。好啊,我说,就去那个超市吧,刚才路过那个。两旁桌子上的人都走空了,室外只剩下我们,室内呢,只剩下那几个喝酒的人,但也不做声了,好像一瞬间所有人都走进了阿里巴巴那扇大门,只有我们被留在门外,或者相反,谁知道呢?这里倒像一座冰冷的宝库,它的名字就如同宝藏,达来呼布,听得见金色旷野的回声。张阿姨去结账了,。真黑。出门在外嘛。
超市名字叫什么?记不清了,“福又多”,“好运来”,大概是这样吧。值得注意的是,超市老板(老板的儿子?),一个高个子穿滑板鞋的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多岁,甚至更小,在出入口指挥交通。这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虽然顾客并不少,大包小包地提着,也的确有些拥堵,可他煞有介事伸展双臂疏导人群的样子,还是让我觉得有些可笑,以至于笑出了声,惹来他不友好的一瞥。后来我才想明白究竟哪里可笑,问题就出在他的那双鞋上,那是双值几千块的限量版好鞋,或许也不尽然是那双鞋,还包括他细腻而自信的面部轮廓,以及标准洪亮的普通话。这让我判定他是个不能再外来的外来者了。冬天…不,秋天,十一过后的日子,这超市将独自冬眠,过期的货品怎么办呢?给你买点这个奶贝带回去,给你爸爸妈妈。你不买吗?买啊,我都挑好了,酸奶和羊奶的各拿一袋,你也一样吧?行啊,买点方便面吗?景区恐怕没热水。说的也是。买点这个吧,自热米饭,她把一盒递给我看,纯净水一倒就能熟。笋菇鸡丁饭,这个好,我说。饮料区,我们提走两桶水,看到我又拿可乐,张阿姨翻了翻白眼。排队收银时,我又听见了那个年轻人的指挥声。
上车,张阿姨说,今天可把我累坏了,到了地方立马上床躺尸。这时是10点差10分。我中学时有个习惯,从不说几点几分,而说成几点差几分,化学老师以为错过下课时间,我是课代表,便点名问我几点,我回答,十点差五十。那不是故意的,不是为了制造什么效果,就像我此刻看到的是10点差10分,无法变成9点50。我还想在外面多逛逛,我说。逛什么逛?刚才咱们都逛了几个来回啦?再晚房东都睡了,有问题我都没法联系她。我知道,我说,我们走吧。除了超市出来的人,路上看起来行人稀少。竟然有家卡拉ok,闪烁着不协调的霓虹。进入那条竖街了,我又看到了那个像是机电厂的地方,门柱上挂着一块铜牌。竖街冷清到极点,就连空气都更冷了。很快我们又驶入了另一条横街,在一家面馆和一家旅店之间驶入一座森然的小区,有些窗里灯亮着,应该都是游客。
张阿姨飞快地洗个澡就躺在了床上。借一下你的洗面奶吧,借一下你的牙膏吧,我说。在洗手池上,她说。洗手池上方的镜子很脏,覆着灰色的模糊斑块,旁边的架子上只挂着一条硬成泥塑的毛巾。水温挺热,我发现自己脸上起了很多皮屑。
床一共两张,卧室是一张大床,客厅墙角还有一张小床,张阿姨睡在小床上,是想把大床留给我。你睡大床呗,我说。我都睡下了,你去睡大床,大床舒服。不行,我突然凝重起来,睡里面我害怕,我想睡外面,靠近门口。怕什么?这孩子,事真多。但她还是不情愿地翻个身,坐起来。这房间太萧索了,只能用萧索来形容,并不是简陋,沙发,茶几,电视,空调都有,只是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有人住了,沙发上的靠垫还维持着几年前的姿势,一角触着沙发背,其余部分都近乎平躺着,仿佛瘫坐着的人。我坐在床的边沿上。张阿姨说,明天五点半你起得来吗?干嘛这么早起?居延海看日出啊,她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个可不能错过。噢。我想起来了,她说过。
是苏武那个居延吗?我问。苏武是谁?放羊那个啊,汉朝的苏武,你不知道苏武吗?她用力地回忆一下:知道了,但放羊的地方不是贝加尔湖吗?我忘了,我说,好像也有这里,居延海很大吗?不大,就是个湖,移动的湖,状如新月,她显然做足了功课。看日落不也一样吗?我说。能一样吗?别废话了,明天早上五点半,上好闹钟,等到了那儿你就知道自己起的不早了,人头攒动。她去大床睡了。
湖在移动…你得跟着它跑,你的羊也要跟着它跑,你不能让它们离你太远,不能一边发呆一边放羊,这样没准羊就跑丢啦,尤其是那些有个性的羊仔。但你住在镇上,又没有羊圈…就只有你自己,在一间像这客厅一样萧索的阁楼里,难道要把它们养在单元楼里吗?每个窗口伸出一只脑袋?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跑来居延海?湖上的日出和墙上的日出有什么不一样吗?都是粉红,橘黄,橙红,鸢紫,最后消失,太阳升空了,而日出消失了。他们走了,居延海还是居延海。只有一件事能让居延海变得不同,那就是你冬日的降临,如同看望一个住的很远的亲戚,你离开达来呼布镇,吃饱早饭,穿着雪地靴,裹着头巾,把堵塞街道的雪铲开,一步一步走向居延海,戈壁上只留下你的足迹,像一只野鸟飘荡的影子,历尽艰辛,你便看到它干涸和结冰的样子,与二十个世纪前苏武看到的一样。空调的风实在是太干了,我喉头开始隐隐作痛。去关了灯,躺下,达来呼布的夜色带有某种压迫色彩,因为它非常非常黑,岑寂,一如戈壁本身,没有零碎细小的光点可以寄居于其上,自己的灯熄灭了,就没有人会把你照亮。这时张阿姨的突兀的嘀咕声让我感动,她应该是从床上跳起来了——忘了贴面膜了!她钻进卫生间,那里传来撕包装袋的声音。她又回到床上躺好。一切又归于黑夜。
我渐渐产生了困意,《判断力批判》,我似乎把它忘在车上了,明天要走向攒动的人头,在人迹罕至的居延海…我可以在车上睡觉吗?当然可以,但未必能睡着,沙漠让我无眠,戈壁也是,它们仿佛在凝视着我,带着谴责的意味…达来呼布呢?达来呼布不是,这是一个意外,是一片废弃的绿洲,一块透明的磐石,它属于沙漠又不属于沙漠…我确信这里有一些原住民,也许傍晚我们刚抵达镇上时,我看见过其中的一个,他面容苍老,穿黑色布夹克,解放鞋,袖间露出一把匕首,目光尖锐,快速消失在那唯一一个十字路口。最后一个莫希干人。不,显然不是,不能这么粗暴地判断,这里有一种东西,比你想象的强悍的多,这座小城充满魔力,正是平淡本身使它魔力增强,它是弯曲的,它在形变,尽管对于我们,它坦诚如晴日。居延海在另一端…我在寻找它…明天…而现在大地重新合上了,它的洞口,缺口,或是伤口…反正它合上了。
以下是我的梦境:
太阳是下沉了,沉入了水面之下,水面长出鎏金的芒刺,那是芦苇。没有一只动物,绝对的静止,我在游泳,水流的节奏明快而温和,简直不需要划动双臂,之后我搁浅了,仰面躺在沙砾上,天已经黑了下来,湖面却向四周放射着强光,有人在叫我,是张阿姨,我装作没有听到,后来她走了。这里只剩我一个人。湖水变成灰色,光线也逐渐消散了,耳边传来海螺的呼啸,于是我又睡着了。
这可是座空城,戴毛毡帽的人掀起后厨的飞絮的厚门帘,拿着一盘肉走出来对我说,吃手抓,吃完就走吧,冬天冷啊。
一个重要的时刻像粘在衣襟上的一粒草种,风吹走了它。我起身去追寻张阿姨的脚步。
年10月25日
p.s.照片搜自某位叫“鱼”的未知豆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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